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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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贪刺虐话聊斋

十、刺贪刺虐话聊斋《聊斋志异》近五百篇,能不能用两句话概括最重要的内容?能​‍‌‍​‍‌‍‌‍​‍​‍‌‍​‍‌‍​‍​‍‌‍​‍‌​‍​‍​‍‌‍​‍​‍​‍‌‍‌‍‌‍‌‍​‍‌‍​‍​​‍​‍​‍​‍​‍​‍​‍‌‍​‍‌‍​‍‌‍‌‍‌‍​。郭沫若先生给蒲松龄故居写过一副著名对联:...

十、刺贪刺虐话聊斋

《聊斋志异》近五百篇,能不能用两句话概括最重要的内容?能​‍‌‍​‍‌‍‌‍​‍​‍‌‍​‍‌‍​‍​‍‌‍​‍‌​‍​‍​‍‌‍​‍​‍​‍‌‍‌‍‌‍‌‍​‍‌‍​‍​​‍​‍​‍​‍​‍​‍​‍‌‍​‍‌‍​‍‌‍‌‍‌‍​。

郭沫若先生给蒲松龄故居写过一副著名对联: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

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聊斋志异》写的鬼妖远远高于其他作家,因为聊斋鬼狐有深刻的现实内容和深邃的思想意蕴​‍‌‍​‍‌‍‌‍​‍​‍‌‍​‍‌‍​‍​‍‌‍​‍‌​‍​‍​‍‌‍​‍​‍​‍‌‍‌‍‌‍‌‍​‍‌‍​‍​​‍​‍​‍​‍​‍​‍​‍‌‍​‍‌‍​‍‌‍‌‍‌‍​。所谓“刺贪刺虐”,是揭露封建社会黑暗,讽刺鞭挞贪官污吏贪赃枉法等一切虐害人民的罪行;“入骨三分”是说反映现实的深度,而“写鬼写妖”是他的手段​‍‌‍​‍‌‍‌‍​‍​‍‌‍​‍‌‍​‍​‍‌‍​‍‌​‍​‍​‍‌‍​‍​‍​‍‌‍‌‍‌‍‌‍​‍‌‍​‍​​‍​‍​‍​‍​‍​‍​‍‌‍​‍‌‍​‍‌‍‌‍‌‍​。我们拿几个著名聊斋故事看看《聊斋志异》是如何描写黑暗吏治,刺贪刺虐入骨三分的。

官虎吏狼话当朝

“官虎吏狼”是《聊斋志异》脍炙人口的名句。这话出自《梦狼》。

白甲在外边做官,他的父亲白翁挂念他,有个素走无常的丁某,也就是能在阳间阴间来回走的人,带了白翁到白甲官衙,白翁先看到官衙门口有一头巨大的狼看门,吓得不敢进,丁某硬把他拉进去。白翁又看到官衙里堂上、堂下,坐着、卧着,都是狼,这些狼不知吃了多少人,官衙的白骨已经堆成山。白甲看到父亲来了,很高兴,下令备饭,马上,有一头巨狼叼了一个人来。白翁吓得浑身发抖,问:“这是做什么呀?”白甲平淡地回答:“聊充庖厨。”就是“用来当饭吃”。白翁很害怕,辞别了儿子就走,一群狼却挡住他不让走。白翁正在进退两难,突然,群狼吓得嗷嗷叫着藏起来,有的趴到床底下,有的藏到茶几底下。原来来了两个怒目圆睁的金甲猛士,金甲猛士捉住白甲,白甲扑地化成了巨齿獠牙的猛虎。一个金甲猛士要砍掉白甲的脑袋,另一个说,不着急,这是明年的事,先把他的牙敲了。

白翁醒了,对这个怪梦很害怕,写了封信,劝导白甲要廉政爱民,派小儿子到白甲那儿看看。小儿子到了白甲的官衙,发现哥哥的门牙全掉了,问:怎么回事?白甲说骑马摔的。再问,什么时间摔的?恰好是白翁做怪梦的那天。小儿子把父亲的信拿出来给白甲看,苦口婆心地劝告他。白甲不听。弟弟在官衙住了几天,发现不分昼夜,行贿送礼说情的人络绎不绝。整个官衙的人都在千方百计、无孔不入地搜刮民脂民膏。弟弟流着眼泪劝告哥哥不要这样,要爱护老百姓,白甲不以为然地说:“你是个乡下人,不知道做官有做官的妙诀,一个人能不能提拔,不决定于老百姓,而决定于上司。上司喜欢,你就是好官;你爱老百姓,有什么办法让上司喜欢?”(“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复令上台喜也?”)

没过多久,白甲升了大官,可是在他赴任的路上,一群饱受白甲迫害的老百姓把他杀了,还杀掉了白甲身边助纣为虐的衙役。过了一会儿,有人把白甲救起,说这个人是白老头的儿子,老头还不坏,不应该让他看到这惨状,把这人的脑袋给接上吧。另一个说,这家伙坏透了,把脑袋反着安上。白甲复活后,脑袋朝后,眼睛能看到自己的背,大家都不把他当人看待。让人自顾其后,是个意味深长的细节。人得长着前后眼,想一想如果作恶会有什么下场。

梦狼

《梦狼》是带象征意味的小说,县令化成吃人猛虎,衙役是一群恶狼,官衙以人为食,吃得白骨如山,比喻官场对百姓敲骨吸髓。蒲松龄似乎还担心读者对他的良苦用心不理解,在篇末“异史氏曰”,又把这个怪梦的真实内涵交代得明明白白:“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天下的官员是吃人猛虎,小吏是害人群狼,已经是十分普遍的现象,比比也,就是到处都是。即使官员本人不是猛虎,他手下的人也都要做吃人的恶狼,何况还有比猛虎还厉害的!

孔子说过“苛政猛于虎”,蒲松龄干脆说“官虎吏狼”。“官虎吏狼”成为揭露封建社会黑暗现实的经典性概括。

父母官变成了“官虎吏狼”,老百姓跟他们打交道,会出现什么情景?我们看一个小百姓在一级一级衙门打官司的故事——《席方平》。

席方平的父亲是老实人,他跟豪绅羊某有矛盾,羊某死后,向阴司行贿,用酷刑折磨席方平的父亲,害得他浑身赤肿而死。席方平深知父亲为人老实,会在阴世受害,就到阴司帮父亲对付羊某。他到阴司后发现,监狱小吏受贿,日夜拷打父亲,打得两腿鲜血淋淋。席方平大骂狱吏:我父亲如果有罪,自然有王法管他,哪能随便让你们这些死鬼拷打?他写了状子向城隍告状,城隍受贿,置之不理;席方平跑了一百里路,到郡司告状,郡司又受贿,对席方平用刑;席方平再告到阎王那儿,阎王升堂,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打席方平二十大板,席方平厉声问:“小人何罪?”为什么打我?我是原告。阎王装聋作哑,席方平直言不讳:我活该挨打,谁让我没钱呢?(“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耶?”)阎王恼羞成怒,命令把席方平架上火床,烤得皮肉焦黑,然后再问席方平:“敢再讼乎?”席方平的回答铁骨铮铮,掷地有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这么大的冤情得不到昭雪,席方平不死心,决心一告到底!气急败坏的阎王下令把席方平锯成两半儿!两个小鬼把席方平夹到夹板上,锯声隆隆锯开了脑袋,席方平觉得脑袋裂成两半儿,但他“顾亦忍而不号”,忍住痛,一声不吭,一个小鬼感叹:“壮哉此汉!”大锯锯到胸前,另一个小鬼说:此人大孝无辜,咱们锯偏一点儿,给他保留一颗完整的心。席方平被锯成两半后,阎王让小鬼把席方平的两半身子推到一起再来审,席方平觉得那条锯缝其痛无比,走了半步就跌倒了。这时,一个小鬼从腰里拿出条丝带给他说:“赠此以报汝孝。”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席方平竟然感动得小鬼把丝带送他疗伤。席方平将丝带系在身上,病痛消失,身体恢复健康。

阎王用尽酷刑对付席方平,席方平始终不屈服,阎王又软化他,利诱他,答应让他重新托生为人,在生死簿上注明,你下一辈子有千金之产,百岁之寿。席方平变成了呱呱而啼的婴儿,愤不吃乳又返回阴间,继续告状,终于告到二郎神跟前。二郎神判决冤狱,把阴司的贪官一网打尽。还写了个很长的判词,痛骂各级官吏飞扬跋扈,贪赃枉法,人面兽心,不嫌鬼瘦​‍‌‍​‍‌‍‌‍​‍​‍‌‍​‍‌‍​‍​‍‌‍​‍‌​‍​‍​‍‌‍​‍​‍​‍‌‍‌‍‌‍‌‍​‍‌‍​‍​​‍​‍​‍​‍​‍​‍​‍‌‍​‍‌‍​‍‌‍‌‍‌‍​。臭骂金钱导致吏治腐败,“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这是对金钱导致封建官场腐败的本质性概括。金光盖地和铜臭熏天是一个意思,就是金钱决定一切,金钱操纵封建社会大大小小的官吏。阎摩殿实际是金銮殿,枉死城实际是天子脚下的皇城。

席方平在阴司的遭遇,实际上是人间官吏鱼肉人民的真实写照,这个说法,不是我也不是其他古典文学研究者的发明创造,而是毛泽东主席说的。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夕,毛主席约文艺界人士谈话时说,《聊斋志异》可以作清朝史料看,《席方平》含义很深,实际是对封建社会人间酷吏官官相卫、残害人民的控诉书。毛主席又说:小鬼同情席方平故意锯偏,这个细节写得好,他还说:《席方平》应该选进中学课本。

遗憾的是,《席方平》没选进中学课本。后来选进中学课本的是聊斋另一个著名刺贪刺虐故事——《促织》。

促织

《促织》描写封建社会中人民水深火热的生活,写从皇帝到官吏欺压百姓,导致良民倾家荡产的事实。斗蛐蛐本是孩子的游戏,因为玩物丧志的皇帝喜欢斗蛐蛐,谄上欺下的县令、狡猾诡诈的乡吏,马上把搜刮蛐蛐变成对人民盘剥的手段,把蛐蛐变成重要的赋税摊派到老百姓头上,按期催交,完不成就打板子。

老实忠厚的读书人成名,不得不放下书本,拿起竹筒铜丝笼,像顽童一样到处捉蛐蛐。不仅家产荡尽,还被打得脓血淋漓,想寻死。为了一只小蛐蛐,一个读书人陷入九死一生的困境。这是多么尖锐的对立!一边是最高统治者的玩乐,一边是劳苦百姓的死活。但这对立还仅仅是开始,当成名陷入绝望时,他的妻子得到巫者指点,有了求虫线索。成名拄着拐棍按图求虫。一个成年人,为了完成向皇帝进贡的任务,挖空心思、煞有介事地捉小蛐蛐,滑稽可笑,而滑稽可笑的背后是可悲。成名绝处逢生,捉到一个“巨身修尾,青项金翅”的好蛐蛐,高兴得全家庆贺。没想到乐极生悲,成名唯一的儿子因为好奇,趁父亲不在时,偷偷看蛐蛐,“虫跃掷迳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极度的恐惧吓得成名的妻子面如死灰,大骂儿子,说,你弄死了蛐蛐,你的死期就到了。儿子知道闯下塌天大祸,小小年纪,竟然寻了短见,投井自杀。为了一只小蛐蛐,一个孩子丢了命!成名归家,先是为了小蛐蛐愤怒地找儿子算账,结果找到的却是儿子的尸体!成名夫妇因为独生子自杀,觉得生活没了指望,但是看到空空的蛐蛐笼,仍然担心官吏的威逼杖责,“亦不敢复究儿”。接下来,成名意外地获得一只神奇的小蛐蛐,能够斗败大公鸡,把它送到宫里,普天下进贡的一切奇异品种蛐蛐都比试过了,没有能够战胜它的。每当听到琴瑟之声,小蛐蛐就合着节拍跳舞。皇帝高兴,赐给巡抚名马和锦缎。巡抚不忘自己受宠缘于华阴县的小蛐蛐,在朝廷对官吏的考察中,华阴县令得以最好的评语“卓异”报送朝廷。县令高兴了,不仅免除了成名的徭役,还嘱咐主考官,让成名取得秀才资格。没几年,成名有了良田,有了楼阁,牛羊成群,甚至车马衣服的豪华超过世族之家。

为了皇帝玩蛐蛐的爱好,可以让老百姓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满足了皇帝玩蛐蛐的爱好,就可以鸡犬升天。这就是《促织》的思想意蕴,这篇名作把批判锋芒直接指向了封建社会至高无上的皇帝。

聊斋不少鬼魂故事揭露现实黑暗。《公孙夏》写一个市侩到京城买官时得重病死了,有人来帮他买阴世的官。市侩担心按有关规定不能桑梓为官,也就是不能在家乡做官,替他买官的人说:掌权的都是我的朋友,只要有孔方兄在,管他什么吴越桑梓。结果市侩用巨资买了个城隍肥缺,带着大群随从和美妾,车服炫耀地上任。路上撞见关帝,关帝怀疑,这么大阵势该是多重要的大臣?一问之后,知道是小小的城隍。关帝下令让市侩写个简历,市侩写完,关帝大怒,说:这人连字都写不成个儿,怎么能做父母官?立即查清市侩的官是买来的,于是下令把卖官者和市侩各打五十大板,打得屁股上的肉都掉下来。《公孙夏》写的阴司买官实际是现实的倒影。蒲松龄曾在《成仙》中借小说人物的嘴说:在不分青红皂白的强权社会,官场的人多半是不拿戈矛的强盗。《小谢》写黑判官强迫秋容做妾,实际写的是现实中强抢民女的官吏的嘴脸;《伍秋月》写阴司的衙役调戏关押在监狱里的女囚,被王鼎一刀一个痛快地杀掉。蒲松龄在“异史氏曰”建议立法,凡杀公役者罪减三等,因为蠹役实在该杀。

公孙夏

蒲松龄还利用生死轮回观念为贪官污吏寻根:六朝小说《幽明录》出现佛教化地狱,按照人生前品德决定来生。生不做善事的人进变形地狱,杀生者变成朝生暮死的蜉蝣,恶舌者变猫头鹰。《聊斋志异》别出心裁做反面文章:人世间某些威势赫赫的大人先生,前生都是畜生:《潍水狐》有个老头自称是狐狸,县里不管什么人登门求见,他都客气地接待,却就是不接待县令,原来这县令前世是条蠢驴!《饿鬼》里边学官做了几年官,没有一个道义上的朋友,只在看到钱时他就像水鸭子似的嗄嗄笑,这位学官前世是饿鬼。蒲松龄上查三生,尖锐地调侃,那些为民父母的官,是饿鬼转世,恶狗、笨驴、毒蛇再生,都不是人类。他还声明:“毛角之俦,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列位看官不要小看眼前的狗猫猪蛇,它们下辈子可能就是各位头上的“父母官”呢!前辈作家让作恶的人轮回做畜生,蒲松龄让畜生变成王公大人,多精彩的翻案文章!

妙笔抒写民族灾难

清初突出的社会矛盾是民族矛盾,清军入关后,下剃发令,圈占民田,血洗扬州、江阴,中原人民的反抗始终没有停止。蒲松龄的故乡山东曾经发生过于七起义,结果被残酷镇压。在“康熙盛世”,从皇帝到满族大臣,都极力回避这些事,他们对汉族士子的怀旧情绪绝对不能容忍,制造文字狱,连写“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都要杀头。在文字狱威慑下,知识分子噤若寒蝉​‍‌‍​‍‌‍‌‍​‍​‍‌‍​‍‌‍​‍​‍‌‍​‍‌​‍​‍​‍‌‍​‍​‍​‍‌‍‌‍‌‍‌‍​‍‌‍​‍​​‍​‍​‍​‍​‍​‍​‍‌‍​‍‌‍​‍‌‍‌‍‌‍​。

和蒲松龄同时的有两位大戏剧家“南洪北孔”,南方的洪昇和北方的孔尚任,分别是《长生殿》和《桃花扇》的作者,两个剧轰动一时,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以儿女之情写兴亡之感,最后这两个剧的作者都栽到兴亡之感上。洪昇从来没做过官,他是国子监生,俗称太学生,曾向蒲松龄的老师施闰章学写诗,跟几个著名的文人比如朱彝尊、赵执信、查慎行是朋友。《长生殿》问世,到处搬演,康熙二十八年(1689),因为在佟皇后国丧期间演《长生殿》,洪昇被捕,革掉国子监生,从此永远不能做官,听戏的很多官员,比如赵执信、查慎行都罢了官,当时有两句很有名的话:“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著名的“长生殿之祸”是康熙朝最大的文字狱。孔尚任是孔子的六十四世嫡孙,康熙二十三年(1689)康熙皇帝到曲阜祭孔,孔尚任被举荐御前讲《大学》,并做皇帝的向导,游览孔庙、孔林。孔尚任博学多才,康熙帝问什么,他都对答如流,康熙帝欣赏他,赏赐了他五两银子。后来有的作家可能觉得皇帝怎么能这么小气,才赏五两银子?有的文章就写,康熙皇帝赏了孔尚任五百两银子。其实不对,皇帝赏银不在多少,哪怕赏一钱,也是殊荣。康熙帝还下令破格录用孔尚任做国子监博士。不久,孔尚任随工部侍郎孙在丰到淮扬考察治理黄河,好几年时间,因吏治腐败,治河无寸功可言,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故事倒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在南京凭吊前明古迹,博采南明旧事,和遗民交往。后来写出了《桃花扇》,洛阳纸贵,盛况空前,引起了康熙皇帝注意,调阅剧本,恰好孔尚任的手稿借出去了,只好找朋友借个抄本连夜送进皇宫。不久,孔尚任被罢官,原因?莫须有。学术界大多认为《桃花扇》犯忌了,一个剧本竟然激发明代遗民故国之思,歌颂史可法等大明将领,讽刺降清将领,清朝皇帝岂能容忍?不过康熙帝对孔尚任比对洪昇稍微客气点儿。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家还能不能写民族灾难?蒲松龄居然写了。当历史学家“太史公”不能秉笔直书时,小说家“异史氏”用“鬼”书写历史;当戏剧家不能在现实舞台上演出时代兴亡时,聊斋鬼魂成为时代风云的优孟衣冠。用人鬼恋巧妙书写改朝换代之际人民的深重灾难,《公孙九娘》是代表。

公孙九娘出现时是个美丽而富于青春气息的大家闺秀。莱阳生第一眼看到她,“笑弯秋月,羞晕朝霞”,一双因为有礼貌的微笑变得秋水盈盈的明亮眼睛和因为羞涩变得朝霞一样娇艳的面颊。公孙九娘谈吐高雅,才貌无双,莱阳生一见钟情,两人结为夫妻。但是爱情没有给公孙九娘带来欢乐,她在新婚之夜就向莱阳生叙述自己是怎么样成了冤鬼:在朝廷镇压于七之乱中,公孙九娘和母亲被抓起来要押解京城,走到济南,母亲被折磨死了,九娘自杀。公孙九娘用诗描述不堪回首的经历,“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九娘做了十年冤鬼,虽然享受到爱情幸福,但总忘不了自己的冤情,新婚之夜都忍不住打开箱子看当年血染的罗裙。公孙九娘恳求丈夫把自己的尸骨移葬家乡,还说人鬼有别,主动跟丈夫分手。与很多聊斋爱情故事不同,公孙九娘不仅没有起死复生,连她送给莱阳生的爱情信物罗袜,都着风寸断,腐如灰烬。

公孙九娘

为什么总是喜欢给有人鬼之别的青年男女做“撮合山”的蒲松龄,让伍秋月、聂小倩等女鬼一个一个重返人间的蒲松龄,偏偏到公孙九娘强调人鬼有别?最重要的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民族大灾难中,个人怎么可能枯木再生?公孙九娘的悲剧命运不可逆转,正如改朝换代中千万受害者冤沉海底。所以我们看到,《公孙九娘》这个小说开头跟许多爱情故事不一样。那些故事开头总是说:某某,某地方的人,性情如何,《公孙九娘》开头就写阴森恐怖、惨不忍睹的大屠杀:“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在于七之案中,许多没有参加起义的良民被连坐被杀,一天俘虏几百人,不问青红皂白,全杀了,血流成河,白骨撑天。小说接着写:“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为之一空。”多么慈悲呀,杀了人给棺木,杀人之多,全济南的棺材都脱销了!公孙九娘,一个花朵一样美丽的生命,正是千万冤鬼中的一员。蒲松龄描绘公孙九娘的青春美,这可爱的“红颜”偏偏是万千枯骨的组成部分。所以在《公孙九娘》里,聊斋故事屡见不鲜的爱情起死回生的力量荡然无存。男女主角在“碧血满地,白骨撑天”背景下相遇,在“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的场景下分手。《公孙九娘》表面上是爱情故事,实际上是刺贪刺虐名篇。

跟《公孙九娘》类似的《林四娘》,写的是明代衡王宫人林四娘的故事,这个故事有几位大作家比如王士禛、林西仲都写过,蒲松龄写的林四娘特别精彩。林四娘知书达理,纯洁善良,多才多艺,温柔恬静,会吟诗,懂音律。她像无辜的羔羊,却在改朝换代的腥风血雨中死于非命。蒲松龄借林四娘写出“谁将故国问青天”等明显带有故国之思的诗句。用鬼魂的形式,借爱情故事表彰为明死节的烈女,在清初文网控制下是很需要勇气的。

林四娘

蒲松龄用《公孙九娘》等故事,控诉清朝统治者屠杀人民的罪行。对那些用同胞鲜血染红顶戴花翎的败类,蒲松龄用“鬼话”把他们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三朝元老》写一位做过明朝宰相、清朝中堂,投降过农民军的人,晚年退休在家盖个“享堂”,夜里派几个人在里边守卫,第二天早上,堂上高悬一匾:“三朝元老”,还有副对联,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没有“八”,“忘八”即“王八”;下联是“孝弟忠信礼义廉”,没有“耻”,无耻。联起来就是:三朝元老,王八无耻。多么巧妙多么辛辣的讽刺!

科举制对读书人的戕害

科举取士制度,封建社会选拔官吏的制度,八股文是主要考试内容。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八股之害等于焚书,而败坏人材有甚于咸阳之郊所坑者。”意思是说,用八股取士的危害,跟秦始皇焚书坑儒是一样的,而对人材的败坏,比秦始皇焚书坑儒更厉害。顾炎武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科举制度发展到清初,已经变成枯木朽株一般,使知识分子昏沉一世烂如泥,也导致世风日下。蒲松龄之前,文艺作品描写取士现象已有不少佳作,如汤显祖《牡丹亭》里写了个不懂得伤春悲秋的腐儒陈最良,在给杜丽娘讲课时,把“关关雎鸠”说成是后妃之德;冯惟敏写过八十岁中状元的杂剧《不伏老》;拟话本《钝秀才一朝交泰》《老门生三世报恩》都穷形尽相地写读书人不得志时的惨状和金榜题名后的一步登天。但蒲松龄被公认是小说史上第一个全方位描写科举制度的作家,蒲松龄能够取得不凡成就,主要因为他用奇诡的鬼魂故事说明:科举这个决定读书人命运的重要制度,已经腐败,没落,这个本应选拔人才的制度几乎成了庸才的选拔赛,戕害读书人的灵魂,败坏社会风气​‍‌‍​‍‌‍‌‍​‍​‍‌‍​‍‌‍​‍​‍‌‍​‍‌​‍​‍​‍‌‍​‍​‍​‍‌‍‌‍‌‍‌‍​‍‌‍​‍​​‍​‍​‍​‍​‍​‍​‍‌‍​‍‌‍​‍‌‍‌‍‌‍​。

蒲松龄对科举冷嘲热讽的作品很多,我们先看一下颇有代表性的《叶生》。

叶生“文章词赋,冠绝一时”,文章写得好,很有名,但是科举考试总考不上。县令丁乘鹤欣赏他,让他到县衙攻读,还向学官推荐叶生。叶生考完后,他拿叶生的文章来看,赞不绝口。但叶生还是落榜。落榜后觉得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丁乘鹤请叶生跟自己一起回到关东,叶生却病了,丁乘鹤等了许久,有一天叶生突然跑来跟他一起回到关东。丁乘鹤让叶生教自己的儿子读书,丁公子很快考中了,丁乘鹤给叶生捐了个监生,让他参加考试,叶生考上了举人!当他衣锦还乡时,却把妻子吓得扭头就跑。他对妻子说:“我现在是贵人啦,三四年不见,你怎么突然不认识我了?”(“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觌,何遂顿不相识?”)他的妻子离他远远地说:“你都死了好几年了,怎么可能金榜题名?之所以没有埋葬你,是因为儿子太小,家里太穷,现在大儿子已经长大了,正打算埋了你,你不要出来吓唬人。”(“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经成立,行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叶生听了,很难过,很惆怅,犹犹豫豫地走进自己家,果然看到自己的棺材摆在那儿,叶生扑地而灭,举人服装像蝉蜕皮一样堆在地上!

叶生

人死原知万事空,叶生的死魂灵却偏偏要滞留人间继续求取功名,不得功名死不瞑目,死了也要证明自己的价值!多么可悲、可怜、可怕的精神状态!俗话说,人到黄泉万事了。聊斋读书人,却把死亡当成追求功名的新开始,当作是对生前心愿的补充,当作是蟾宫折桂的新途径。生不能得功名,死了继续追求;今生不能得功名,来生继续追求;哥哥不能得功名,弟弟继续追求。前辈作家写女子为了爱情游魂,蒲松龄创造性地改写成男子的死魂灵为求功名而游魂,这一个天才的构想,对科举制度下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作了深刻而独到的反映。

叶生以毕生学问帮助丁公子金榜题名后,曾表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那么,叶生果真是靠死魂灵“拼搏”、盖棺论定戴上“举人”帽子的吗?非也,归根结底,叶生生前无权无势得不到功名,死后得到功名,仍然靠钱和权。生前,如果没有县令替他到学使跟前“游扬”,他不可能在科试中“领冠军”;死后如果没有丁公子出钱替他纳粟做监生,他怎么能取得乡试资格“入北闱”“领乡荐”?更有甚者,没有丁公子到学使跟前替叶生的儿子说情,叶生的儿子绝不可能小小年纪就做上秀才。叶生的儿子做秀才后,倘无有权有势者支持,肯定又要像乃父一样,考上一辈子、苦上一辈子!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千百年来读书人的追求,“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千百万封建社会士子的最高理想。但取士制从实行之日起,就和“权”“势”“钱”如影随形。表面上人人平等,实际上有钱有势的考生总占风气之先。《辛十四娘》中,冯生素以才华著称,在提学考试中,却位列纨绔子弟楚公子之后,屈居第二。冯生敢怒不敢言。楚银台的公子偏偏得了便宜卖乖,在酒宴上向冯生自吹自擂:“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处数语,略高一筹耳。”在座者随声附和讨好楚公子,冯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举座为之失色。冯生为此惹来了杀身之祸。冯生倘若不是喝醉酒,绝对不敢戳破这层靠权势取得功名的窗户纸。戳破这层窗户纸的结果是连自己的性命都几乎丢掉。叶生因得不到功名而死,最后能得到功名还是不得不借助于权势帮助,死魂灵“金榜题名”实在比阳世书生沉沦还可怕。

蒲松龄在科举路上挣扎了一辈子,也观察了一辈子,他晚年作品对科举制度批判力度更大,我们不妨以他大约五十岁前后的作品《司文郎》为例再看一下。

司文郎

“司文郎”本是唐代官名,司文局佐郎,后来传说为梓潼府主管文运的神。梓潼帝君是道教信奉的、主宰功名利禄之神。从宋代开始,成为玉皇大帝任命的主掌文教之神,掌管文昌府和人间禄籍。梓潼府司文郎冥冥中决定着人间的文运。以“司文郎”为主角和篇名,顾名思义,当然得写文运主管,但小说前半部分写了三个书生,宋生、王平子、余杭生的交往。余杭生骄纵无礼,以“老子天下第一”自居。他把参加科举考试的文章拿出炫耀,被才思敏捷的宋生贬得一文不值。宋生帮王平子做考试准备,精心琢磨写好文章。王平子和余杭生都参加了考试,水平如何?小说里出来个瞎和尚,能把文章烧成灰,鼻嗅判文章高低。瞎和尚说王平子文章“初法大家”,走的是正路,学古文大家,他“受之以脾”;对余杭生文章,瞎和尚“咳逆数声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强受之以鬲,再焚,则作恶矣。’”考试结果,写出令人作呕文章的余杭生高中榜首,写出好文章的王平子名落孙山。余杭生盛气凌人找瞎和尚,瞎和尚说:你拿考官们的文章让我嗅一下,肯定能嗅出跟你臭味相投的“伯乐”!考官的文章烧了几篇,瞎和尚都说不是余杭生的老师,到第六篇,瞎和尚“向壁大呕,下气如雷”,大家都乐坏了。“僧拭目向生(余杭生)曰:‘此真汝师也,初不知而骤嗅之,刺于鼻,棘于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有瞎眼试官开绿灯,狗屁不通者就能文场得意。

鼻嗅文章是《司文郎》最有趣的情节。蒲松龄异想天开,以脏腑接受食物、吸收精华、排出渣滓的先后过程,形容文章好坏。次序是:心、脾、横膈、腹、膀胱、肛门。古文大家的文章,瞎和尚以心受之;王平子的文章,以脾受之;余杭生的文章,勉强以膈受之;余杭生恩师的文章,只能变成臭屁“从下部出”。瞎和尚感叹:“仆虽盲于目,不盲于鼻,帘中人并鼻盲矣。”

“帘中人”指乡试阅卷官,蒲松龄曾在《何仙》里具体写到阅卷官如何阅卷:康熙三十年(1691)朱雯主持山东学政,善乩卜的何仙试后预卜考生成绩,发现“文与数适不相符,岂文宗不论文耶”?原来,学使本人不阅卷,极不负责任地将阅卷事付诸幕客,这些幕客都是拿钱捐来的功名,“前世全无根气,大半饿鬼道中游魂,乞食于四方者也。曾在黑暗狱中八百年,损其目之精气……”由这样的角色阅卷,有真才实学者岂能得到功名?这就是《司文郎》讽刺的,考官不仅眼瞎,连鼻子都瞎了的真实社会背景​‍‌‍​‍‌‍‌‍​‍​‍‌‍​‍‌‍​‍​‍‌‍​‍‌​‍​‍​‍‌‍​‍​‍​‍‌‍‌‍‌‍‌‍​‍‌‍​‍​​‍​‍​‍​‍​‍​‍​‍‌‍​‍‌‍​‍‌‍‌‍‌‍​。

《司文郎》故事引人入胜之处在瞽僧鼻嗅文章,求仕鬼魂宋生却寄寓了作者深刻的思想意蕴。王平子再次落第后,宋生对王平子说:他是个漂泊游魂,生前不得志,死后想借“他山”之攻也就是借帮朋友取得功名,证明自己的能力。没想到朋友同样倒霉。文场为什么暗无天日?关键在于文运掌握者根本不懂行:“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暂令聋僮署篆,文运所以颠倒。”生前死后饱受文运之苦的宋生,报考“司文郎”,在阴世考试中脱颖而出,在孔子帮助下成了司文郎,文运昌盛,有才能的读书人金榜题名,朽烂低劣的文章再也没有市场!

《司文郎》有三点重要创造:其一,像《叶生》一样,死魂灵为功名游魂;其二,以鼻嗅文章的鬼魂读书模式,妙趣横生地讽刺科举考试臭不可闻的文体;其三,阅卷考官眼睛鼻子都瞎了,而文场主管是个聋子。书生,考试文体,考官,三者结合,把科举之“病”写得深入骨髓。

像叶生、司文郎(宋生)这样一心想着功名的死魂灵,在聊斋故事里不是个别现象。蒲松龄的《三生》,写一个名士考试落榜气死了,到阴间告考官“黜佳士而进凡庸”,也就是专门录取没才能的考生,让有才气的考生名落孙山,主考官推诿责任说,虽然有好文章,下边考官不推荐,我根本看不到。阎王下令鞭打失职的主考官,告状的名士不满意,阎王殿两边的冤鬼“万声鸣和”,上万名同样的冤鬼要求对目不识文的考官“白刃劙胸”。这个告状的名士叫“兴于唐”,这个非常少见的名字寓意深刻,科举制度正是兴盛于唐朝,“兴于唐”的命名恰好负荷了读书人从唐代开始沦落的血泪史。

这么多有才能者考不中,就是因为主管部门营私舞弊。《聊斋志异》多次写考生向考官行贿:

神女

《僧术》写黄生颇有才情,却困于场屋,有位和尚建议他向冥中主事者行贿,投若干金钱于井中以换取阴世功名,而向阴世捐的功名可以在阳世兑现。功名用钱买,像市场上按质论价,钱交得多,功名就高,不舍得送钱,功名只能低就。

《神女》里的宋生被黜落了功名,他想恢复功名,连远离世外的神女都知道必须求助孔方兄,先是摘下头上的珠花供宋生去行贿:“今日学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后干脆送银子:“今日学使门中如市,赠白金二百,为进取之资。”

死魂灵为功名滞世,鬼王割书生髀肉,鬼僧以鼻嗅文,阴司名士厉鬼报仇……鬼影憧憧,怪诞不情。但是它们对科举制度的揭露比任何实录都刻骨尽相。正如《歌德谈话录》所说:“独创性的一个最好的标志,就在于选择题材之后,能把它加以充分的发挥,从而使得大家承认压根儿想不到会在这个题材里发现那么多东西。”

蒲松龄了解黎民苦难,熟悉科举制度种种弊端,他虚拟出鬼魂世界和梦幻世界,写鬼写妖,他的“刺贪刺虐”才能入骨三分。这些幻想形式的采用使得《聊斋志异》闪现出夺目的思想光辉和很高的艺术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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