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3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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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续黄粱》原文、注释、译文

〇续黄粱【原典】福建曾孝廉,捷南宫时,与二三同年,遨游郭外。闻毗卢禅院,寓一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扬扬,稍佞谀之。曾摇箑①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曰:“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淹蹇②不为礼。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便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

〇续黄粱

【原典】

福建曾孝廉,捷南宫时,与二三同年,遨游郭外。闻毗卢禅院,寓一星者,因并骑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扬扬,稍佞谀之。曾摇箑①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星者曰:“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淹蹇②不为礼。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便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余愿足矣。”一坐大笑。

【续黄粱注释】

①摇箑(shà):摇着扇子。箑:扇子。②淹蹇:傲慢。

【续黄粱译文】

福建的曾孝廉,参加会试考中后,同两三个会试中结识的新贵人一起到城郊游赏。偶尔听说毗卢寺里住着一位算命先生,于是一同骑马前往问卜。进门后施了一礼坐下。算命先生看见他得意扬扬的神态,稍稍巧言奉承了几句。曾孝廉手摇扇子微笑着问道:“有穿蟒袍玉带的福分没有?”算命先生说他会当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孝廉非常高兴,更加趾高气扬。这时天下起雨,于是曾孝廉和同伴到和尚屋里避雨。房里有位老和尚,凹眼睛,高鼻子,坐在蒲团上,也不搭理他们。他们上了炕,自顾说笑,大家祝贺曾孝廉将来当宰相。曾孝廉更加趾高气扬,指着同来的说:“我当宰相时,推荐张年兄当南面巡抚,家里表兄当参将,我家老仆人也捞个小小的千总当当,我的心愿就满足了。”在座的人都大笑起来。

【原典】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赍天子手诏①,召曾太师决国计。曾得意,疾趋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②,不必奏闻。即赐蟒服一袭,玉带一围,名马二匹。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捻须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袅袅,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科头休沐③,日事声歌。

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我今置身青云,渠尚磋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荐为谏议,即奉谕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仆曾睚眦我,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弹章交至④,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无何而袅袅、仙仙,以次殂谢,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宿愿,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资于其家。俄顷,藤舆舁至,则较之昔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续黄粱注释】

①赍:持奉。手诏:皇帝的亲笔诏令。②黜陟:贬降或提升。黜:贬。陟:升。③科头休沐:指衣着随便,家居休假。科头:结发,不戴帽。休沐:休息沐浴,指古时官吏休假。④弹章交至:指吕、陈等人的弹劾奏章同时并至。

【续黄粱译文】

不一会儿,听得门外雨越下越大,曾疲倦地伏在炕上打盹。他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宫中使者捧着皇帝的手诏,叫“曾太师”去商量国事。曾孝廉得意扬扬地急忙赶去上朝。皇上见了他,把座位往前挪了挪,和颜悦色地和他说了半天话,并命令三品以下官员,都得听他升降。皇上还当场赏赐蟒袍、玉带、名马。曾孝廉穿上蟒袍玉带,叩头礼拜后走出殿来。回到家里,发现已不见原来的旧房子,而是画梁雕栋,极为壮丽,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到了这个地方。他拈着胡须轻轻一喊,仆人们便赶忙答应。不一会儿公卿们送来山珍海味,对他恭恭敬敬的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六卿来,他热情迎接;侍郎一辈,施个礼,说说话;比这级别低的,点点头罢了。山西巡抚送来十名歌女,个个美丽,最美的是袅袅和仙仙,二人特别受他宠爱。每逢假日,就整天沉醉于歌舞之中。

一天,曾孝廉想到自己贫困的时候县里士绅王子良接济过自己,现在我已青云直上,他还在仕途上艰难跋涉,为什么不伸手帮他一把呢?第二天早朝时他就向皇帝呈上了奏折推荐王子良为谏议大夫。他的奏折马上得到批准,皇上立即提拔了王子良。曾孝廉又想到郭太仆曾经得罪过自己,就传见吕给谏和侍御陈昌等人,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们;过了一天,弹劾郭太仆的奏章就纷纷送了上去,皇帝当即下旨削去了他的职务。恩怨分明,心里非常痛快。一天偶尔出外郊游,一名醉汉恰好冲撞了他的仪杖,他立即派人把醉汉捆起来送交给京兆尹,醉汉立刻就被杖毙了。这样一来,那些房屋田地与曾家相连的人家,都怕他的权势,只得把良田房产献给他,曾孝廉从此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达官贵人。不久,袅袅、仙仙相继死去,他在思念之余,想起过去见东边邻家女儿非常美,常想买来作妾,总是因为缺钱而不能如愿,现在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于是派些老练的仆人,强行把银子送到她家,不一会儿一乘藤轿就把邻家女儿抬来了。她比起往日显得更为娇艳,曾孝廉高兴异常。他回顾平生,感到所有的愿望都得以实现了。

【原典】

又逾年,朝士窃窃,似有腹非①之者,然揣其意,各恐为立仗马,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有龙图学士包拯上疏,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②,父紫儿朱,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以报万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仰息望尘,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褫以编氓③。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或有厮养之儿,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宠无悔。召对方承于阙下,萋菲辄进于君前;委蛇才退于自公,声歌已起于后苑。声色狗马④,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锧之诛,势必酿成操、莽之祸。臣拯夙夜祗惧⑤,不敢宁处,冒死列款,仰达宸听。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舆情。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即加臣身”云云。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又继而科、道、九卿,交章劾奏,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亦反颜相向。奉旨籍家,充云南军。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

【续黄粱注释】

①腹非:嘴上不说,心里反对。②荣膺圣眷:幸获皇帝恩宠。膺:承受。眷:眷顾。③褫(chǐ)以编氓:革职为民。褫:剥夺,指革除官职。编氓:编入户籍的平民。氓:百姓。④声色狗马:指歌舞、女色以及狗马等供玩乐之物。⑤祗惧:心怀戒惧。

【续黄粱译文】

时光荏苒。“曾太师”在宫中享受了一年的荣华富贵后,朝中官员开始窃窃私语,好像心里对他不满,然而那些人都是各自为己的人,曾也盛气不减,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有个叫包拯的龙图学士向皇上呈了一份奏折,大意是说:“曾某原不过是一个饮酒赌博的无赖,一句话迎合皇上,便蒙皇上宠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恩宠享受到了极点。他不但不想着如何粉身碎骨地报答皇上的恩典,反而放肆胡行,作威作福,罪恶多得像头发一样数也数不清。比如说,朝廷官爵,他视为牟利的奇货,按照官职的肥瘦,定出不同的价格,因而公卿将士,都奔走在他的门下。他看人打发,拉扯关系,简直像个商贩。对他仰承鼻息、望尘迎拜的,更不计其数。倘若有的杰士贤臣不肯阿谀服从,轻则降为闲散之职,重则削职为民;甚至有一点点地方没偏袒他,就会得罪他这个颠倒黑白的奸臣;若一句话触犯了他,就被贬谪到荒远之地。朝廷官员感到寒心,皇上也因此孤立。加之他任意侵占百姓的良田和良家女子,冤气邪气充塞四方,暗无天日。对他的奴仆,郡守、县令也要奉承。他写封书信,司法、监察也得徇情枉法。他的养子、亲戚,出门坐官府车马,如风行雷动一样威风,地方上供应稍慢,马上就受到鞭打。他荼毒人民,奴役官府。护卫人员所到之处,大肆骚扰,连野外青草也踩得一干二净。曾某如今正威势显赫,仗着皇上宠爱,毫无悔过之心。他昼夜荒淫,根本不考虑国计民生。世上难道有这样的宰相吗?如今内外惊诧,人心浮动,若不赶紧诛杀,一定会酿成曹操、王莽那样的灾祸。因此,我日夜忧惧,不敢安居,冒着死罪,列出他的罪恶,希望皇上有所了解。我请求斩奸臣之头,没收他贪赃枉法得来的家产。这样做,上可消除天怒,下可使民心大快。如果我的话有假有错,刀锯火煮也心甘情愿。”如此等等。奏疏送上之后,曾某吓得惊魂夺魄,如喝冰水,浑身颤抖。幸而皇帝宽容,把奏章留下暂未批发。接着,各级官员也纷纷上奏弹劾,就连过去拜在他的门墙之下、称他为义父的人,也翻脸相对。结果曾孝廉被奉旨抄家、充军云南。他儿子担任平阳太守,宫中也已派官员前去捉拿审问。

【原典】

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资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俄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少作代步,亦不可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余里,己亦困惫。欻见②高山,直插云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参差蹩躠③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

【续黄粱注释】

①褫其衣冠:脱下衣服和帽子。褫:剥夺,革除。②欻见:忽见。③蹩躠(bié xiè):跛行慢走的样子。

【续黄粱译文】

曾孝廉听到圣旨,惊恐不已。这时,几十名武士带剑握矛,直进内室,剥去他的衣帽,将他和他的妻子一起捆了起来。一会儿又见好多人在搬他的财物。只见金银钱钞几百万,珠翠玛瑙等几百斛,帘幕帐帷被褥等几千件,至于小孩衣物、女人鞋袜,掉落一院。过了一会儿,见一人把他的美妾拖出,曾孝廉悲火烧心,但敢怒不敢言。又过了一会儿,楼阁仓库,都被贴上封条。武士们随后把曾孝廉等撵了出来。监押的人牵着绳子把他们拽出门外。夫妻俩忍气吞声上路,请求给一辆破马车代步,也没有得到。走出十里地后,他妻子腿发软,几乎跌倒,曾孝廉只好用一只手搀扶她赶路。又走出十多里,他也疲惫不堪了。忽然望见一座高山,直插云汉,曾孝廉担心自己无力攀越,时时挽着妻子相对哭泣。而监押的人却怒目而视,不让他稍有喘息。眼看太阳已经落山,无处可以投宿,不得已,只能一前一后,匍匐而行。等走到山腰,他的妻子已精疲力尽,在路旁坐着哭泣。曾孝廉也坐下歇息,任那押送的人呵斥责骂。

【原典】

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跳梁①而前。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告曰:“孤身远谪,囊中无长物。”哀求宥免。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索取。”曾怒叱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行逾数刻,入一都会。顷之,睹宫殿,殿上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曾前匍伏请命,王者阅卷,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万鬼群和,声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曾觳觫②哀啼,窜迹无路。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约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出,复伏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鬼复捽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躯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支蠖屈③。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即有鬡须人持筹握算,曰:“二百二十一万。”王曰:“彼既积来,还令饮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相以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尽。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

【续黄粱注释】

①跳梁:腾跃,乱跑乱跳。②觳觫(hú sù):吓得颤抖。③蠖屈:形容像尺蠖一样的屈曲之形。蠖:一种昆虫。

【续黄粱译文】

忽然听到很多人喊叫,原来是一伙强盗手拿利刃冲了过来,押送的人大惊,逃跑了。曾孝廉跪下告诉他们:“我被贬远方,口袋里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有。”群盗瞪着眼睛对他说:“我们都是被害的冤民,只求得到你这个奸贼的头颅,其他的什么也不要。”曾孝廉愤愤地回答他们说:“我虽是个有罪之人,但还是朝廷任命的官员,你们这些强盗怎么敢这样胡来!”强盗不由分说,便用大斧向曾的颈子砍去,刀起头落,曾孝廉还听到了自己的头落地时的声音。曾孝廉的魂魄正在惊疑之际,立即有两个鬼过来将他两手反捆了起来,赶着他往前走。过了几刻钟,来到一个城市。一会儿,看到一座宫殿,一个长得很丑的阎王坐在殿上,靠着桌几判决人的罪和福。曾孝廉上前跪下听命。阎王打开曾孝廉的案卷,才看几行就大怒,说道:“这是欺君误国之罪,应当放在油锅里炸。”这时,万鬼齐呼,响声如雷。随即有个大鬼把他甩到阶下,只见鼎高七尺多,四周围着烧红的木炭,鼎脚已烧得通红。曾孝廉颤抖着哀哭,欲逃无路。鬼用左手抓住他头发,右手握住他脚踝,一把将他抛进鼎里。曾孝廉只觉得孤单一人,随着油波上下翻滚,皮肉都炸焦了,痛得钻心,滚烫的油涌进嘴里,连五脏六腑也在煎炸。曾孝廉只想快点死,但想尽法子也死不了。大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鬼才用一个大叉子叉出曾,曾又伏在堂下。阎王又查检了簿册,怒道:“仗势欺人,应该上刀山!”鬼又把他揪了出去。只见有一座山,不很宽阔,却峻峭高耸,上面利刃交错纵横,象密麻麻的竹笋一般。前面有几个人肠子挂在刀上,肚子被刀刺破了,呼号的声音,十分凄惨。鬼催曾上刀山,曾孝廉大哭着向后退缩。鬼又用毒锥刺他的脑袋,曾孝廉忍痛乞求怜悯。鬼大怒,抓起曾孝廉,朝空中用力一扔。曾孝廉只觉得身体如在云霄之上,晕晕乎乎地往下一落,刀刃交错地刺进了胸膛,疼得简直无法形容。又过了一段时间,身体又往下坠,刀孔也越来越宽,忽然掉了下来,四肢蜷成了一团。鬼又赶他去见阎王。

阎王叫人计算曾孝廉一生卖官鬻爵、贪赃枉法、霸人财产,得了多少银子。立即有人拿着筹码计算,说:“二百二十一万。”阎王说:“他既然聚积得来,还是叫他都喝下去。”不一会儿,把金银像山一样堆在台阶上,然后一点点放进铁锅里,用烈火熔化。又叫几个鬼来,轮流用勺子往曾口里灌。熔液流到脸上,皮肤立刻臭裂,灌进喉头,五脏六腑立刻沸腾。曾孝廉生前怕的是这东西少了,这时怕的是这东西多了。阎王命令把曾孝廉押解到甘州投生为女子。

【原典】

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其大不知几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云霄。鬼挞使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似觉倾坠,遍体生凉。开目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絮;土室之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人子,日随乞儿托钵①,腹辘辘不得一饱。着败衣,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足自给。而冢室悍甚,日以鞭箠从事,辄用赤铁烙胸乳。幸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东邻恶少年,忽逾墙来逼与私,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妇尽起,少年始窜去。一日,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作声。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大惊,相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状白刺史。刺史严鞫,竟以酷刑诬服,律拟凌迟处死,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②,觉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也。

【续黄粱注释】

①托钵:本指僧人手捧钵盂到处募化,这里指乞丐捧碗乞讨。②距踊声屈:顿足喊冤。距踊:跳跃、跺脚。

【续黄粱译文】

走了几步,见架上直立着一根铁梁,有几尺粗,上面缩着火轮,周长不知有几千里,火焰五彩缤纷,光照云霄。鬼用鞭子抽打,催他上去,他刚闭着眼睛跳上去,轮子就随着脚转起来,好像一会儿就会掉下来,吓得他全身冰凉。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已成女婴。看看她的父母,穿得破破烂烂,土房子里面,还放着瓢和木棍。她心里知道自己已成了乞丐的孩子。后来她随乞丐穿着破衣,顶着寒风,托着碗讨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不久,她被卖给顾秀才作妾。秀才大老婆十分凶悍,每天用鞭子棍子打她,动不动就用烧红的铁烙她。幸而丈夫还比较同情她,稍稍能得到点安慰。东邻有个坏小子,忽然跳过墙来逼她通奸。她想到自己前身作孽太多,已经受到阎王惩罚,现在怎么还能继续为恶呢?于是大声叫喊,丈夫和大老婆都起来了,坏小子才逃走。过了不多久,秀才在她房中睡觉,她正在枕头上喋喋不休地倾诉自己的冤屈,忽然一声巨响,房门大开,有两个强盗拿着刀闯了进来,竟然砍下了秀才的脑袋,将衣物掠夺一空。她在被底下蜷成一团,再也不敢出声。过了一会儿强盗走了,她才叫喊着跑进大老婆房中。大老婆大惊失色,和她一起哭着察验尸体,大老婆怀疑是她谋同奸夫杀死丈夫,于是写了状纸,告到刺史那里。刺史严刑审问,终用酷刑使她招了假供,按法律凌迟处死,并把她押赴刑场。她冤气填胸,跳起来喊冤,觉得阴司九殿十八层地狱也没有这样黑暗。

【原典】

正悲号间,闻游者呼曰:“兄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上。同侣竞相谓曰:“日暮腹枵①,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山僧何知焉。”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台阁之想②,由此淡焉。后入山,不知所终。

异史氏曰:“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是时方寸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③,神以幻报。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

【续黄粱注释】

①腹枵:空腹,饿着肚子。②台阁之想:指曾某做宰相的念头。台阁:指朝廷重臣。③彼以虚作:指曾在幻梦中的恶行。

【续黄粱译文】

正悲号时,听到同游的人喊道:“你做了恶梦吗?”曾孝廉睁眼一看,见那老和尚还在蒲团上打坐。同伴争着对他说:“天色已晚,肚子也饿了,你为什么如此酣睡?”曾孝廉这才面容惨淡地坐了起来。和尚微笑着说道:“宰相的占卜应验了吗?”曾孝廉越发感到惊奇,急忙下拜请教。和尚说:“积德行善,身处火坑之中也能得到神佛的救拔。我这山野中的和尚又知道什么呢?”曾孝廉兴高采烈而来,不觉心灰意冷而归。做宰相的奢望,从此也就淡薄了。后来曾孝廉进山修道,也不知结果怎样。

异史氏说:“降福给行善的人,降祸给淫恶的人,这是上天不变的道理。听说将要官居宰相而心中非常欣喜的人,一定不会甘愿鞠躬尽瘁为国为民是可想而知的。那时候心里边应是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境固然是虚假的,幻想也不是真实的。他因为在幻梦之中有恶行,鬼神就在他的幻梦之中给予恶报。当人们还没有理解人生是短暂的时候,像这样飞黄腾达的梦想是在所难免的,因此应把这则故事作为《邯郸记》的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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