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3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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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江城》原文、注释、译文

〇江城【原典】临江①高蕃,少慧,仪容秀美,十四岁入邑庠。富室争女之,生选择良苛,屡梗父命。父仲鸿,年六十,止此子,宠惜之,不忍少拂。东村有樊翁者,授童蒙于市肆,携家僦生屋。翁有女,小字江城,与生同甲②,时皆八九岁,两小无猜,日共嬉戏。后翁徙去,积四五年,不复闻问。一日,生于隘巷中,见一女郎,艳美绝俗,从以小鬟,仅六七岁,不敢倾顾,但斜睨之。女停睇,若欲有言,...

〇江城

【原典】

临江①高蕃,少慧,仪容秀美,十四岁入邑庠。富室争女之,生选择良苛,屡梗父命。父仲鸿,年六十,止此子,宠惜之,不忍少拂。东村有樊翁者,授童蒙于市肆,携家僦生屋。翁有女,小字江城,与生同甲②,时皆八九岁,两小无猜,日共嬉戏。后翁徙去,积四五年,不复闻问。一日,生于隘巷中,见一女郎,艳美绝俗,从以小鬟,仅六七岁,不敢倾顾,但斜睨之。女停睇,若欲有言,细视之,江城也。顿大惊喜。各无所言,相视呆立,移时始别,两情恋恋。生故以红巾遗地而去,小鬟拾之,喜以授女。女入袖中,易以己巾,伪谓鬟曰:“高秀才非他人,勿得讳其遗物,可追还之。”小鬟果追付生,生得巾大喜。归见母,请与论婚。母曰:“家无半间屋,南北流寓,何足匹偶?”生曰:“我自欲之,固当无悔。”母不能自决,以商仲鸿,鸿执不可。

【江城注释】

①临江:临江府,治所在今江西省樟树市。②同甲:同年。

【江城译文】

临江府的高蕃,小时候很聪明,身姿秀雅容貌俊秀,十四岁就进入县学,成了秀才。有钱人家争着把女儿许给他。他选择条件很苛刻,多次违拗父亲的劝告。高蕃的父亲叫仲鸿,六十岁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对他十分宠爱,不忍心稍稍拂逆他的意愿。东村有个樊翁,在集市上教小孩子读书,带着家室租了高蕃家的房子住。樊翁有个女儿,小名江城,与高蕃同岁,当时都八九岁,两小无猜,每天在一起嬉戏。后来樊翁一家搬走了,四五年过去,没有往来。一天,高蕃在小胡同里见到一个女子,美丽出众。她身后跟个小丫鬟,只有六七岁。

高蕃不敢正眼尽情打量,只是斜着眼偷看。那女子停下脚步看着高蕃,像要说什么,高蕃仔细看去,原来是江城,顿时分外惊喜。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四目相对地呆立着,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分别,心中都感到互相的爱恋。高蕃故意把一条红手帕丢在地上走开。小丫鬟拾了起来,高兴地交给江城。江城把红帕放在袖子里,换了一条自己的手帕骗小丫鬟说:“高秀才不是外人,不能藏他丢的东西,你快追上去还给人家。”小丫鬟果然追上高蕃把手帕交给高蕃。高蕃得到江城的手帕非常高兴,回家见到母亲,请求母亲去跟樊家提亲。母亲说:“樊家没有半间房屋,到处流浪,怎么配与我们家结亲!”高蕃说:“是我自己愿意的,自然不会后悔。”母亲拿不定主意,和高仲鸿商量,高仲鸿坚持不同意。

【原典】

生闻之闷闷,嗌不容粒①。母忧之,谓高曰:“樊氏虽贫,亦非狙侩②无赖者比。我请过其家,倘其女可偶,当亦无害。”高曰:“诺。”母托烧香黑帝祠,诣之。见女明眸秀齿,居然娟好,心大爱悦。遂以金帛厚赠之,实告以意。樊媪谦抑而后受盟。归述其情,生始解颜为笑。逾岁,择吉迎女归,夫妻相得甚欢。而女善怒,反眼若不相识,词舌嘲啁③,常聒于耳。生以爱故,悉含忍之。翁媪闻之,心弗善也,潜责其子。为女所闻,大恚,诟骂弥加。生稍稍反其恶声,女益怒,挞逐出户,阖其扉。生门外,不敢叩关,抱膝宿檐下。女从此视若仇。其初,长跪犹可以解,渐至屈膝无灵,而丈夫益苦矣。翁姑薄让之,女抵牾不可言状。翁姑忿怒,逼令大归。樊惭惧,浼交好者请于仲鸿,仲鸿不许。

【江城注释】

①嗌(yì)不容粒:意思是吃不下一点东西。嗌:咽喉。②狙侩:市侩狡诈。③词舌嘲啁:指话语絮烦唠叨。

【江城译文】

高蕃听说后闷闷不乐,粒米不沾。母亲见了十分忧虑,对高仲鸿说:“樊家虽穷,也不是市侩无赖之流。我想到他们家看看,如果那女孩配得上,结亲也没什么害处。”高仲鸿说:“好吧。”母亲以去黑帝祠烧香为借口,来到樊家。一见江城明眸秀齿,竟然清秀美丽,心中非常喜爱高兴。于是,就拿出银子、绸缎,赠给樊家一份厚礼,并如实说明了来意。樊婆婆先是谦辞家贫不配,后来答应了这门亲事。母亲回家诉说了事情经过,高蕃这才扫去一脸忧愁,高兴起来。过了一年,选个好日子把江城娶过来,夫妻融洽,非常快乐。可是江城爱发怒,一翻脸便像不认识的人一样,闲言碎语,整天在高蕃耳边叨叨不休。高蕃因为喜爱她,就都忍了下来。公婆听了,心里很不喜欢,暗地里责备自己的儿子。这些话被江城听到了,大发其火,辱骂得更加起劲儿。高蕃对她的辱骂稍加顶撞,江城越发恼怒,把他打出门去,然后关上门。高蕃在门外冻得哆哆嗦嗦,不敢敲门,抱着双膝在屋檐下过夜,江城从此把丈夫视若仇敌。起初,丈夫长跪之后尚可和解,渐渐地发展到屈膝求饶也不灵了,当丈夫的越发痛苦。公婆稍微责备儿媳几句,她顶撞得没法形容,公婆气坏了,逼着高蕃把媳妇休了。樊家惭愧害怕,就请托好友跟高仲鸿说情,高仲鸿不答应。

【原典】

年余,生出遇岳,岳邀归其家,谢罪不遑。妆女出见,夫妇相看,不觉恻楚。樊乃沽酒款婿,酬劝甚殷。日暮,坚止留宿,扫别榻,使夫妇并寝。既曙辞归,不敢以情告父母,掩饰弥缝。自此三五日,暂一寄岳家宿,而父母不知也。樊一日自诣仲鸿。初不见,迫而后见之。樊膝行而请,高不承,诿诸其子。樊曰:“婿昨夜宿仆家,不闻有异言。”高惊问:“何时寄宿?”樊具以告。高赧谢曰:“我固不知。彼爱之,我独何仇乎?”樊既去,高呼子而骂,生但俯首,不少出气。言间,樊已送女至。高曰:“我不能为儿女任过,不如各立门户,即烦主析爨①之盟。”樊劝之,不听。遂别院居之,遣一婢给役焉。月余,颇相安,翁妪窃慰。未几,女渐肆,生面上时有指爪痕,父母明知之,亦忍不置问。一日生不堪挞楚,奔避父所,芒芒然如鸟雀之被鹯殴者。翁媪方怪问,女已横梃追入,竟即翁侧捉而箠之。翁姑涕噪,略不顾赡,挞至数十,始悻悻以去。高逐子曰:“我惟避嚣,故析尔。尔固乐此,又焉逃乎?”生被逐,徙倚②无所归。母恐其折挫行死,令独居而给之食。又召樊来,使教其女。樊入室,开谕万端,女终不听,反以恶言相苦。樊拂衣去,誓相绝。无何,樊翁愤生病,与妪相继死。女恨之,亦不临吊,惟日隔壁噪骂,故使翁姑闻。高悉置不知。

【江城注释】

①析爨(cuàn):分炊,即分家。②徙倚:流连徘徊。

【江城译文】

过了一年多,高蕃外出遇到了岳丈,岳父邀请他到自己家里,向他连连道歉,让女儿妆扮好出来相见。夫妻互相看着,不觉都有些酸楚。樊翁就买酒款待女婿,劝酒非常殷勤。到了傍晚,樊家执意留高蕃住下,另外打扫安排了床铺,让小夫妻团聚。高蕃第二天一早告辞回家,不敢把实情告诉父母,只好掩饰编排蒙混过去。自此以后,每隔三五天就去岳丈家住一宿,父母一点儿不知道。一天,樊翁找上门来见高仲鸿,起初高仲鸿不肯见,后来迫于情面才出来相见。樊翁跪着走到高仲鸿面前请求,高仲鸿不接受,把事情推到儿子身上。樊老翁说:“女婿昨天住在我家,没听说他有什么不同意的话。”高仲鸿吃惊地问:“他什么时候寄宿你家的?”樊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高仲鸿。高仲鸿红着脸带着歉意说:“我实在不知道,他爱你女儿,我偏偏和她有什么仇呢?”樊翁走后,高仲鸿把儿子叫过来大骂一通。高蕃只是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说话间,樊翁已把女儿送来了,高仲鸿说:“我不能为儿女承担过失,不如各立门户,就烦你主持我们分家吧。”樊翁劝阻他,不听。于是就让小夫妻住到另一所宅院去,派一个丫鬟供他们驱使。一个多月过去了,两下里相安无事,高仲鸿夫妇暗暗感到宽慰。

可是过不多时,江城渐渐放肆,高蕃的脸上时常挂着指甲的抓痕,父母明知怎么回事,也忍着不去过问。一天,高蕃被打得实在受不了,就逃到父母的住处,筋疲力竭就像被猛禽追逐的鸟雀一样。父母正在吃惊地询问,江城已经操着木棒追了进来,竟然就在公公身边把高蕃拽住捶打。公公婆婆哭着喊住手,江城连看也不看,打了数十下,才气恨恨地走了。高仲鸿往外撵儿子说:“我只为了避开吵闹,才分了家。你本来乐意这样,又逃什么呢?”高蕃被赶出家门,东游西荡,无处可去。母亲怕儿子受了委屈想不开会寻死,就让他独居一处,供他吃饭,又把樊翁叫来,让他教育女儿。樊翁来到女儿家,百般开导劝说,江城就是不听,反而用恶言恶语伤害父亲,樊翁气得拂衣而去,发誓不再认女儿。不久,樊翁气得生了病,和老伴相继死去。江城恨他们,也不回家吊丧,只是每天隔着墙壁叫骂,故意让公公婆婆听到,高仲鸿全都只当不知道。

【原典】

生自独居,若离汤火,但觉凄寂。暗以金啖媒媪李氏,纳妓斋中,往来皆以夜。久之,女微闻之,诣斋嫚骂。生力白其诬,矢以天日,女始归。自此,日伺生隙。李媪自斋中出,适相遇,急呼之;媪神色变异,女愈疑,谓媪曰:“明告所作,或可宥免;若犹隐秘,撮毛①尽矣!”媪战而告曰:“半月来,惟勾栏李云娘过此两度耳。适公子言,曾于玉笥山见陶家妇,爱其双翘,嘱奴招致之。渠虽不贞,亦未便作夜度娘,成否故未必也。”女以其言诚,姑从宽恕。媪欲去,又强止之。日既昏,呵之曰:“可先往灭其烛,便言陶家至矣。”媪如其言。女即遽入。生喜极,挽臂促坐,具道饥渴。女默不语,生暗中索其足,曰:“山上一觐仙容,介介独恋是耳。”女终不语。生曰:“夙昔之愿,今始得遂,何可觌面而不识也?”躬自捉火一照,则江城也。大惧失色,堕烛于地,长跪觳觫,若兵在颈。女摘耳提归,以针刺两股殆遍,乃卧以下床,醒则骂之。生以此畏若虎狼,即偶假以颜色,枕席之上,亦震慑不能为人。女批颊而叱去之,益厌弃不以人齿。生日在兰麝之乡②,如犴狴中人,仰狱吏之尊也。

【江城注释】

①撮毛:拔头发。②兰麝之乡:闺房。

【江城译文】

高蕃独自居住,就好像离开了汤火的煎熬,只是又觉得有些孤凄寂寞。他暗下里花银子托媒婆李氏,接一个妓女到书斋中来,妓女来往都在夜里。时间久了,江城听说了,就到书斋谩骂。高蕃极力辩解那是无中生有的事,指天发誓,江城才回去。从此,江城天天监视着高蕃,挑他的毛病。李媒婆从高蕃住处出来,正好遇上江城,江城急忙叫住李媒婆。李媒婆脸色一下子变了,江城越发怀疑,对李媒婆说:“把你干的勾当全都说出来,或许饶了你,如果敢隐瞒,把你头发拔光!”李媒婆战抖着说:“半个月来,只有妓院的李云娘来过两次。刚才公子说,曾经在玉笥山见过陶家的一个媳妇,公子喜欢她的两只小脚,嘱咐我把她带来。她虽然不贞洁,也未必就做卖身女,成与不成还不一定。”江城因为她说了实话,姑且宽恕了她。李媒婆要走,江城又强行阻止。天黑以后,江城呵斥李媒婆说:“你先去吹灭他的蜡烛,就说陶家媳妇到了。”李媒婆按她说的做了,江城马上进了高蕃的屋。高蕃高兴极了,挽着她的手臂,和她坐在一块,一五一十地诉说自己的渴望相思,江城默不作声。高蕃在黑暗中摸到她的脚,说:“山上一见仙容,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双脚。”江城始终不说话。高蕃说:“先前的心愿,到今天才得以了结,怎么可以见了面不认识一下呢?”就亲自举着灯到近前来照,原来是江城。高蕃大惊失色,蜡烛也掉到地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发抖,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一样。江城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回自己家,用针刺遍了他的两条大腿,才让他睡在下铺,每天睡醒都要骂他一顿,高蕃从此怕她就像见了虎狼一样。即使江城偶然给他点好颜色,在床上也由于胆战心惊不能尽丈夫的责任。江城扇他嘴巴,把他斥责走,对他更加厌弃,不把他当人看。高蕃每天在充满华贵香气的地方生活,却像一个在监牢中的犯人,每天要看狱吏的脸色行事。

【原典】

女有两姊,俱适诸生。长姊平善,讷于口,常与女不相洽。二姊适葛氏,为人狡黠善辩,顾影弄姿,貌不及江城,而悍妒与埒。姊妹相逢无他语,惟各以阃威①自鸣得意。以故二人最善。生适戚友,女辄嗔怒;惟适葛所,知而不禁。一日,饮葛所,既醉,葛嘲曰:“子何畏之甚?”生笑曰:“天下事颇多不解:我之畏,畏其美也,乃有美不及内人,而畏甚于仆者,惑不滋甚哉?”葛大惭,不能对。婢闻,以告二姊。二姊怒,操杖遽出,生见其凶,跴屣②欲走。杖起,已中腰膂,三杖三蹶而不能起。误中颅,血流如沈。二姊去,生蹒跚而归。妻惊问之,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诘,始具陈之。女以帛束生首,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烦他挞楚耶!”更短袖裳,怀木杵,携婢径去。抵葛家,二姊笑语承迎,女不语,以杵击之,仆;裂裤而痛楚焉。齿落唇缺,遗失溲便。女返,二姊羞愤,遣夫赴诉于高。生趋出,极意温恤,葛私语曰:“仆此来,不得不尔。悍妇不仁,幸假手而惩创之,我两人何嫌焉。”女已闻之,遽出,指骂曰:“龌龊贼!妻子亏苦,反窃窃与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疾呼觅杖。葛大窘,夺门窜去。生由此往来全无一所。

【江城注释】

①阃威:妇女制服丈夫的威风。阃:旧指女子居住的内室,借指女子。②跴屣:来不及提鞋,形容惶遽之状。

【江城译文】

江城有两个姐姐,都嫁给了秀才。大姐性情平和善良,不善言谈,与江城相处不融洽。二姐嫁给葛家,为人狡黠,能言善辩,喜好顾影弄姿,自我欣赏,长相不如江城漂亮,而凶悍妒忌与江城不相上下。姐俩相见不说别的,只是以各自整治丈夫的威风自鸣得意,所以两个人最要好。高蕃去亲戚朋友家,江城就嗔怪恼怒,只有去葛家,知道了不大制止。一天,高蕃在葛家喝酒,酒醉之后,葛生嘲笑高蕃说:“你为什么怕得那么厉害?”高蕃笑着说:“天下很多事都不可理解。我的畏惧是畏惧她的美,还有人妻子的美不及我妻子,可是畏惧却超过我,这不是更加使人迷惑了吗?”葛生听了非常惭愧,无言以对。丫鬟听到这番话,把它告诉了二姐,二姐大怒,操起棍子马上出来了,高蕃见她气势汹汹,来不及提鞋,就要逃走。二姐抡起棍子已经打中了他的腰脊骨,三棍下去打得高蕃三次跌倒爬不起来,又误中头部,血流如注。二姐打完走了,高蕃踉踉跄跄地回了家。江城一见吃惊地问他,起初他因为得罪了二姨的缘故,不敢立刻说出,江城再三盘问,这才把挨打的过程全部诉说一遍。江城用布包扎好高蕃的头部,生气地说:“人家的丈夫,为何烦劳她打!”更换了件短袖衣裳,怀揣木杵,带着丫鬟径直而去。到了葛家,二姐笑语相迎,江城一言不发,抡起木杵就打。二姐被打倒在地,江城撕开她的裤子痛打一顿。二姐被打得牙掉唇豁,大小便全失禁了。江城回去,二姐又羞又恨,派丈夫找高蕃来说理。高蕃很快地出来了,极力说好话安慰。葛家姐夫小声对高蕃说:“我这次来,不得不这样做。凶悍的妇人不好,幸而借你妻子的手惩罚了她,我们两人有什么嫌隙呢?”江城听见了,急速地出来,指着她姐夫骂道:“肮脏贼,妻子吃亏受苦,你反而偷偷和外人友好。这种男人,难道不应该打死吗?”急着喊找棍子。姓葛的非常难为情,蹿出门外就跑了。从此,高蕃没有一个可以来往的人家了。

【原典】

同窗王子雅过之,宛转留饮。饮间,以闺阁相谑,频涉狎亵。女适窥客,伏听尽悉,暗以巴豆①投汤中而进之。未几,吐利不可堪,奄存气息。女使婢问之曰:“再敢无礼否?”始悟病之所自来,呻吟而哀之,则绿豆汤已储待矣,饮之乃止。从此同人相戒,不敢饮于其家。王有酤肆②,肆中多红梅,设宴招其曹侣。生托文社,禀白而往。日暮,既酣,王生曰:“适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间,可以呼来共饮。”众大悦。惟生离席,兴辞,群曳之曰:“阃中耳目虽长,亦听睹不至于此。”因相矢缄口,生乃复坐。少间,妓果出,年十七八,玉佩丁冬,云鬟掠削③。问其姓,云:“谢氏,小字芳兰。”出词吐气,备极风雅,举座若狂。而芳兰犹属意生,屡以色授。为众所觉,故曳两人连肩坐。芳兰阴把生手,以指书掌作“宿”字。生于此时,欲去不忍,欲留不敢,心如乱丝,不可言喻。而倾头耳语,醉态益狂,榻上胭脂虎④,亦并忘之。少选,听更漏已动,肆中酒客愈稀,惟遥座一美少年,对烛独酌,有小僮捧巾侍焉;众窃议其高雅。无何,少年罢饮,出门去。僮返身入,向生曰:“主人相候一语。”众则茫然,惟生颜色惨变,不遑告别,匆匆便去。盖少年乃江城,僮即其家婢也。生从至家,伏受鞭扑。从此禁锢益严,吊庆皆绝。文宗下学,生以误讲降为青。一日,与婢语,女疑与私,以酒坛囊婢首而挞之。已而缚生及婢,以绣剪剪腹间肉互补之,释缚令其自束。月余,补处竟合为一云。女每以白足踏饼尘土中,叱生摭食之。如是种种。

【江城注释】

①巴豆:植物名,果实有毒,食之吐泻不止。果实阴干后,可入药。②酤肆:酒店。酤:酒。③云鬟掠削:如云的发鬟梳理高高的。掠:梳理。削:高峭。④胭脂虎:喻凶悍之妇。

【江城译文】

同窗王子雅来拜访高蕃,高蕃挽留客人饮酒。饮酒期间,两人以闺阁中的事互相开玩笑,玩笑开得很淫秽下流。正好江城在窥视客人,躲在一边全听到了,就暗中把巴豆放在汤中让丫鬟端进去。一会儿,王子雅上吐下泻不堪其苦,奄奄一息。江城让丫鬟问他:“还敢无礼吗?”王子雅这才明白病的来由,呻吟着哀求,这边绿豆汤早已备好待用,王子雅喝了吐泻才止住。从此,同窗之间告诫,不敢到高家饮酒。王子雅有个酒店,店内开了好多红梅,就设案招待同辈朋友,高蕃托辞要参加文人结社,禀报江城后来赴宴。傍晚,众人酒兴正浓,王子雅说:“恰巧有一个南昌的名妓,来这里住,可以叫来一起饮酒。”大家都很高兴。只有高蕃站了起来,要告辞。大家拉着他说:“家里女人耳目虽长,也不至于听到瞧见这里。”说着大家约定谁也不说。于是高蕃重又坐下。一会儿,那妓女果然出来了。年纪十七八岁,身上玉佩叮当作响,如云的发髻梳理得高高的。问她姓什么,她回答说:“姓谢,名叫芳兰。”一言一动,风度十分文雅。见了她,大家都像是疯癫了。然而那芳兰只对高蕃特别关注,多次向他眉目传情。这情形被大家发现了,故意拉他们两人并肩而坐。芳兰在桌下拉着高蕃的手,用手指在他的手掌上写了一个“宿”字。高蕃这时想走又不忍心,想留下又不敢,一时心乱如麻,不可言喻。可是当他与芳兰偏侧着头,在耳边亲密说话时,醉态更狂放,把家中的悍妇也忘在脑后了。不多久,听得头更已过,店中酒客越来越少,只有远处座位上有位美少年,对着烛光独自饮酒,有个小童仆在一旁捧着手巾侍候,众人偷偷议论那少年高雅。不久,少年喝完酒,走出门去,小童仆返身进来对高蕃说:“主人在外边相候,有话要说。”众人听了茫然不知,只有高蕃脸色惨变,来不及道别,匆匆就走了。那少年就是江城,童仆就是家中的丫鬟。高蕃跟随江城回到家,趴着吃了顿鞭打。从此江城对他看管得更严了,到亲友家去庆贺吊唁之类的事都断绝了。学政来到县学对秀才进行考试,高蕃因为在考试中把考试的内容讲错了,被令改穿青衣,革去功名。一天,高蕃与丫鬟说话,江城怀疑他与丫鬟有私情,就把酒坛子戴在丫鬟的头上打她,打完又把高蕃和丫鬟绑起来,用绣花剪刀在两人肚子上各剪下一块肉,又将这两块肉调换贴在各自的伤口上。松了绑之后让他们自己包扎伤口。过了一个多月,贴在伤口上的肉竟然长上了。江城还常常赤着脚把饼踩在尘土里,呵斥高蕃捡起来吃掉。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原典】

母以忆子故,偶至其家,见子柴瘠①,归而痛哭欲死。夜梦一叟告之曰:“不须忧烦,此是前世因。江城原静业和尚所养长生鼠,公子前生为士人,偶游其地,误毙之。今作恶报,不可以人力回也。每早起,虔心诵观音咒一百遍,必当有效。”醒而述于仲鸿,异之,夫妻遵教。虔诵两月余,女横如故,益之狂纵。闻门外钲鼓,辄握发出②,憨然引眺,千人指视,恬不为怪。翁姑共耻之,而不能禁。忽有老僧在门外宣佛果,观者如堵。僧吹鼓上革作牛鸣。女奔出,见人众无隙,命婢移行床,翘登其上。众目集视,女如弗觉。逾时,僧敷衍将毕,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宣已,吸水噀射③女面,粉黛淫淫,下沾衿袖。众大骇,意女暴怒,女殊不语,拭面自归。僧亦遂去。女入室痴坐,嗒然若丧,终日不食,扫榻遽寝。中夜,忽唤生醒,生疑其将遗,捧进溺盆。女却之,暗把生臂,曳入衾。生承命,四体惊悚,若奉丹诏④。女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为人!”乃以手抚扪生体,每至刀杖痕,嘤嘤啜泣,辄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生见其状,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萨化身。清水一洒,若更腑肺。今回忆曩昔所为,都如隔世。妾向时得毋非人耶?有夫妇而不能欢,有姑嫜而不能事,是诚何心!明日可移家去,仍与父母同居,庶便定省。”絮语终夜,如话十年之别。

【江城注释】

①柴瘠:骨瘦如柴。②握发出:手握头发奔出。谓不待梳妆完毕即跑出去看热闹,极言其不守闺训。③噀(xùn)射:喷射。噀:喷。④丹诏:皇帝的诏敕,即圣旨。

【江城译文】

高母由于思念儿子,偶尔到儿子家,一见儿子骨瘦如柴,回去就痛哭,简直不想活了。夜里梦见一个老翁告诉她说:“不用忧愁烦恼,这是前世的因果报应。江城原是静业和尚所养的长生鼠,公子前生是读书人,偶尔到静业和尚那里游玩,误杀了长生鼠,今世变成恶报,这是人力不能挽回的。你每天早起,诚心诚意地念诵一百遍观音咒,一定会见效。”

高母醒来把梦中所见告诉丈夫,两人都感到奇怪。夫妻二人遵照指教,虔诚地诵经两个多月。江城蛮横如故,越发张狂放纵,一听到门外有锣鼓声,不等梳妆完毕就攥着头发跑出去,傻乎乎地向远处望。上千人对她指指点点,她心安理得,全当没事一样。公公婆婆都感到羞耻,又不能阻止她。忽然有个老和尚在门外宣讲佛法因果,围观的人多得像一堵墙。那和尚一吹鼓上的皮,就发出牛叫一样的声音。江城跑出来,见人多没有缝进不去,就让丫鬟搬来凳子,她登到上边,大家的眼光全都对着她,她就像不觉得一样。过了一阵,和尚讲道说法完毕,要来一盂清水,拿着对江城大声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前世不是假的,今世也不是真的。咄!老鼠缩头回去,不要让猫儿找到。”说完,吸了一口水喷向江城的脸上。江城被喷得满脸是水,脸上擦的粉、眉上涂的黛都被冲得顺着脸流了下来,沾到衣襟和袖子上。大家十分吃惊,想江诚一定会大发脾气。江城却不言声,擦擦脸,自己回去了。和尚随后也走了。江城回到房中呆呆地坐着,茫然若失,整日没吃饭,扫了扫床铺就睡下了。半夜里她忽然把高蕃叫醒了,高蕃猜想她要解手,就把尿盆捧上来。江城推开它,暗暗地拉着高蕃的胳臂,把他拉进自己的被窝,高蕃秉承妻命,吓得四肢发抖,像是得到了皇帝圣旨。江城感慨地说:“让郎君变成这副样子,还怎么做人!”就用手抚摸丈夫的身体,每摸到刀杖落下的疤痕,就嘤嘤地哭泣,用指甲掐自己,恨不得立刻死掉。高蕃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实在不忍,就一个劲儿地安慰她。江城说:“我想那老和尚必是菩萨的化身,他用清水一洒,我就像更换了肺腑。现在回忆起从前我的所作所为,都像隔了一世,我那时莫非不是人吧?有夫妇不能欢聚,有公婆不能侍奉,这到底是什么心呢?明天我们就搬回家去,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也便于侍奉问安。”江城絮絮叨叨说了一夜,好像分别了十年一样。

【原典】

昧爽即起,折衣敛器,婢携簏,躬襆被①,促生前往叩扉。母出骇问,告以意。母尚迟回有难色,女已偕婢入。母从入。女伏地哀泣,但求免死。母察其意诚,亦泣曰:“吾儿何遽如此?”生为细述前状,始悟曩昔之梦验也。喜,唤厮仆为除旧舍。女自是承颜顺志过于孝子,见人,则觍如新妇;或戏述往事,则红涨于颊。且勤俭,又善居积,三年翁媪不问家计,而富称巨万矣。生是岁乡捷②。女每谓生曰:“当日一见芳兰,今犹忆之。”生以不受荼毒,愿已至足,妄念所不敢萌,唯唯而已。会以应举入都,数月乃返。入室,见芳兰方与江城对弈。惊而问之,则女以数百金出其籍矣。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详。

异史氏曰:“人生业果,饮啄必报,而惟果报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③,其毒尤惨。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亦以见人世之能修善业者少也。观自在愿力宏大,何不将盂中水洒大千世界也?”

【江城注释】

①躬襆被:谓亲自抱着被褥。躬:亲自。②乡捷:乡试告捷,谓考中举人。③附骨之疽:长在骨头上的恶疮。

【江城译文】

第二天天未亮,江城就起来整理好衣服,把东西收敛在一起,让丫鬟提着箱子,自己抱着被子,催高蕃走在前面敲门。母亲出来吃惊地询问,高蕃把江城的心意说给母亲,母亲还在犹豫,面带难色,江城已经和丫鬟进来了,母亲跟着进来。江城伏在地上哀声痛哭,只求母亲免自己一死。母亲看出江城的心意真诚,也哭着说:“我儿怎么忽然变成这样?”高蕃给母亲详细叙述了江城听和尚讲经的情况,母亲这才省悟自己先前做的梦应验了,非常高兴,招呼仆人为儿子儿媳打扫旧居。江城从此事事处处尊奉公婆的颜色,顺从公婆的意愿,比孝子还好。见到外人,腼腆得像个新娘子。有人拿她过去的事开玩笑,就涨得满脸通红。而且她很勤俭,善于积攒家业,三年工夫,使得家里非常富足,人称有十万贯家财。高蕃这年乡试告捷,考中举人。江城常对高蕃说:“当时见了芳兰一面,至今还记得。”高蕃认为自己不受折磨,心里就十分满足了,不敢产生妄想,只是“啊,啊”几声就算了。赶上中举之后进京,几个月后才回来。刚一进屋,见芳兰正与江城下棋,他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江城用了几百两银子,把她从妓院中赎了出来。对这件事,浙江中部的王子雅说得十分详细。

异史氏说:“人生行善作恶,件件都要报应。然而报应在夫妻身上的,就像是长在骨头上的恶疮,那种怨毒尤其厉害。常见天下的贤良妇人只占十分之一,凶悍的占十分之九,从中可见世上能够修善德的人很少。观音菩萨法力无边,为什么不把那盂里的水洒向整个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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