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1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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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庚娘》原文、译文

庚娘金大用,中州旧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丽而贤。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乱,家人离逖。金携家南窜。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广陵王十八,愿为前驱。金喜,行止与俱。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中叵测也。”金诺之。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劳臻至。金不忍却。又念其携有少妇,应亦无他。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王坐舡头上,与橹人倾...

庚娘

金大用,中州旧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丽而贤。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乱,家人离逖。金携家南窜。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广陵王十八,愿为前驱。金喜,行止与俱。至河上,女隐告金曰:“勿与少年同舟。彼屡顾我,目动而色变,中叵测也。”金诺之。王殷勤觅巨舟,代金运装,劬劳臻至。金不忍却。又念其携有少妇,应亦无他。妇与庚娘同居,意度亦颇温婉。王坐舡头上,与橹人倾语,似甚熟识戚好。未几,日落,水程迢递,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顾幽险,颇涉疑怪。顷之,皎月初升,见弥望皆芦苇。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户一豁,乃乘间挤金入水。金有老父,见之欲号,舟人以篙筑之,亦溺。生母闻声出窥,又筑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时,庚娘在后,已微窥之。既闻一家尽溺,即亦不惊,但哭曰:“翁姑俱没,我安适归!”王入劝:“娘子勿忧,请从我至金陵。家中田庐,颇足赡给,保无虞也。”女收涕曰:“得如此,愿亦足矣。”王大悦,给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欢。女托体姅,王乃就妇宿。初更既尽,夫妇喧竞,不知何由。但闻妇曰:“若所为,雷霆恐碎汝颅矣!”王乃挝妇。妇呼云:“便死休!诚不愿为杀人贼妇!”王吼怒,捽妇出。便闻骨董一声,遂哗言妇溺矣。

未几,抵金陵,导庚娘至家,登堂见媪,媪讶非故妇。王言:“妇堕水死,新娶此耳。”归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许男子,尚未经人道耶?市儿初合卺,亦须一杯薄浆酒;汝家沃饶,当即不难。清醒相对,是何体段?”王喜,具酒对酌。庚娘执爵,劝酬殷恳。王渐醉,辞不饮。庚娘引巨碗,强媚劝之。王不忍拒,又饮之。于是酣醉,裸脱促寝。庚娘撤器灭烛,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项,王犹捉臂作昵声。庚娘力切之,不死,号而起;又挥之,始殪。媪仿佛有闻,趋问之,女亦杀之。王弟十九觉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钝鈌不可入,启户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丽如生。共验王尸,见窗上一函,开视,则女备述其冤状。群以为烈,谋敛资作殡。天明,集视者数千人,见其容,皆朝拜之。终日间,得金百,于是葬诸南郊。好事者为之珠冠袍服,瘗藏丰满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将晓,至淮上,为小舟所救。舟盖富民尹翁专设以拯溺者。金既苏,诣翁申谢。翁优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亲耗,将往探访,故不决。俄曰:“捞得死叟及媪。”金疑是父母,奔验果然。翁代营棺木。生方哀恸,又白:“拯一溺妇,自言金生其夫。”生挥涕惊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十八妇也。向金大哭,请勿相弃。金曰:“我方寸已乱,何暇谋人?”妇益悲。尹审其故,喜为天报,劝金纳妇。金以居丧为辞:“且将复仇,惧细弱作累。”妇曰:“如君言,脱庚娘犹在,将以报仇居丧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请暂代收养,金乃许之。卜葬翁媪,妇缞绖哭泣,如丧翁姑。既葬,金怀刃托钵,将赴广陵。妇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与豺子同乡,前言广陵者,诈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党,仇不能复,只取祸耳。”金徘徊不知所谋。忽传女子诛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闻之一快,然益悲。辞妇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妇如此,何忍负心再娶?”妇以业有成说,不肯中离,愿自居于媵妾。会有副将军袁公,与尹有旧,适将西发,过尹;见生,大相知爱,请为记室。无何,流寇犯顺,袁有大勋,金以参机务,叙劳,授游击以归。夫妇始成合卺之礼。居数日,携妇诣金陵,将以展庚娘之墓。暂过镇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欻一艇过,中有一妪及少妇,怪少妇颇类庚娘。舟疾过,妇自窗中窥金,神情益肖。惊疑不敢追问,急呼曰:“看群鸭儿飞上天耶!”少妇闻之。亦呼云:“馋猧儿欲吃猫子腥耶!”盖当年闺中之隐谑也。金大惊,反棹近之,真庚娘。青衣扶过舟,相抱哀哭,伤感行旅。唐氏以嫡礼见庚娘。庚娘惊问,金始备述其由。庚娘执手曰:“同舟一话,心常不忘,不图吴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当首谢,何以此礼相向?乃以齿序,唐少庚娘一岁,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历几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当重圆。”遂如梦醒。扪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觉闷闷,亦无所苦。有恶少窥其葬具丰美,发冢破棺,方将搜括,见庚娘犹活,相共骇惧。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辈来,使我得睹天日。头上簪珥,悉将去,愿鬻我为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盗稽首曰:“娘子贞烈,神人共钦。小人辈不过贫乏无计,作此不仁。但无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乐之。”又一盗曰:“镇江耿夫人,寡而无子,若见娘子,必大喜。”庚娘谢之。自拔珠饰,悉付盗,盗不敢受,固与之,乃共拜受。遂载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风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媪自度。见庚娘大喜,以为己出。适母子自金山归也,庚娘缅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数日始归。后往来不绝焉。

异史氏曰:“大变当前,淫者生之,贞者死焉。生者裂人眦,死者雪人涕耳。至如谈笑不惊,手刃仇雠,千古烈丈夫中,岂多匹俦哉!谁谓女子,遂不可比踪彦云也?”

【今译】

金大用,中州名门之后,娶了尤太守的女儿为妻,字庚娘,美丽而贤惠,夫妻感情深厚。因为流寇作乱,全家人逃离故乡,金大用携家带口往南逃。途中遇到一位年轻人,也和妻子一起逃亡,自称是广陵的王十八,愿意为他们在前边带路。金大用非常高兴,二人活动休息,都在一起。

到了一条河上,庚娘悄悄地告诉金大用:“别和那个年轻人乘同一条船,他总看我,两眼滴溜溜转,脸色都变了,一定没安好心。”金大用答应了。王十八献殷勤寻找大船,替金搬运行李,操劳周到,金大用不忍推辞。又觉得他还携带年轻的妻子,应该不会有别的想法。王十八的媳妇和庚娘在一起住,脾气秉性也很温柔。王十八坐在船头上与掌橹的人谈得很热火,好像很熟悉,关系也不错。没过多久太阳落山了,水路遥远,茫茫一片,分不出东南西北。金大用环视四周,僻静隐蔽,开始产生怀疑。

片刻之后,明月东升,放眼望去,都是芦苇。船停下来之后,王十八邀请金大用父子出来远望散心,于是乘机把金大用挤到水里;金大用的老父在身边,看到之后就想喊,船夫就用篙一捅,他也落水了;金大用母亲听到动静出来偷偷地看望,船夫也把她捅到水里淹死了。这个时候王十八才假惺惺地喊救人。金大用的母亲出来时,庚娘在后面,已经略微看到些情况。等到听说一家人都淹死了,她也不惊慌,只是哭着说:“公公婆婆都死了,我可往那里去呀!”王十八近前来劝道:“娘子别发愁,请跟我一起到金陵,家里要房有房,要地有地,足能养活你,保你无忧无虑。”庚娘不再哭泣,说:“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就满足了。”王十八非常高兴,伺候得格外殷勤。天一黑,他就拉扯庚娘求欢,庚娘推托说正赶上身体不干净,王十八才到妻子那里去睡觉。一更天刚过,夫妇俩大吵大闹,不知什么原因。只听媳妇说:“你这样做,脑袋要遭雷劈的!”王十八就打媳妇。媳妇大声说:“死了倒干净!真不愿意给杀人贼做媳妇!”王十八一边怒吼,一边揪着媳往外走。只听“咕咚”一声,接着就听人们大声说媳妇跳水淹死了。

没多久到了南京,王十八把庚娘领到家,登堂入室,拜见老夫人。老夫人一看不是原来的媳妇,十分惊讶。王十八说:“媳妇落水死了,就新娶了这个媳妇。”王十八回到房间,又想冒犯庚娘。庚娘笑着说:“三十多的男人了,怎么还不懂得夫妇之道呀?市井小民初次合房也要喝上一杯薄酒,你家这么阔气,这点小事应当不难办到吧?不然的话,等一觉醒来二人相对,成何体统?”王十八非常高兴,便拿出酒来和庚娘对饮。庚娘端着酒杯,殷勤诚恳地劝酒。王十八渐渐地喝醉了,推辞不再饮。庚娘拿起大碗,强颜欢笑地继续劝酒,王十八不忍心拒绝,又饮了起来。于是喝的烂醉如泥,脱光衣服催促庚娘就寝。庚娘撤掉酒具,吹灭蜡烛,假托要小解,于是走出房间,继而持刀而入,暗中用手摸索王十八的脖子,王十八还抓着庚娘的胳膊发出亲昵的声音。庚娘用力砍他,他没有死,大喊大叫地起来;庚娘又挥刀猛砍,他才死掉。老夫人似乎听到动静,过来想问个究竟,庚娘也把她杀了。王十八的弟弟王十九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庚娘知道免不了一死,于是急忙自杀,可是刀子太钝,割不进自己的皮肉,就开门逃跑,十九紧追不舍,庚娘不得已跳进了池塘。王十九大呼小叫地告诉邻居,可庚娘被救上来已经死了,只见她面色红润,和活人一样。大家一起给王十八验尸,见窗子上有一封信,打开一看,才发现那是庚娘在详细地述说自己的冤屈。众人由此都把庚娘当作烈女看待,为她筹集资金出殡。天亮的时候,围观者已经聚集数千人,见到她的面容,都争相敬拜。一天下来,筹集到百两黄金,就把她埋葬在南郊。好事的人还为她置备了带珍珠的帽子和华贵的寿袍。陪葬物十分丰富。

当初,金大用落水之后,趴在一块漂浮的木板上,并没有死。快天亮的时候漂到了淮河,被小船救起。小船大概是一位尹姓富翁专门为救落水者准备的。金大用苏醒后,就到老翁处拜谢。老翁热情地接待了他。留他教儿子读书。金大用因为不知亲人消息,准备四处探访而犹豫不决。不久有人说:“捞上一对死了的老夫妻。”金大用怀疑是自己的父母,就跑去看,果然不错。老翁代他置办棺木。金大用极其哀恸,这时又有人说:“救上来一名落水的妇人,自称金大用是她的丈夫。”金大用涕泪横流,吃惊地往外跑,那女子已经到了,可并不是庚娘,而是王十八的媳妇。她对着金大用大哭,请求他别抛弃她。金大用说:“我的心绪早已大乱,哪里有闲功夫帮助别人?”妇人越发悲伤。尹老翁问清来龙去脉,高兴地以为是老天的报应,劝金大用收留妇人。金大用以居丧为借口,况且还要复仇,恐怕被家小拖住后腿。妇人说:“如果像你所说的那样,假如庚娘还在,那你就以报仇居丧为由把她赶走吗?”老翁认为她言之有理,就请求金大用暂时代他收养,金大用这才答应。择日埋葬父母时,妇人披麻戴孝,哭哭泣泣,如同死了公婆。丧事结束,金大用怀揣刀手托钵,要到扬州去,妇人连忙制止说:“我姓唐,祖居南京,和那个狼崽是同乡,从前说扬州是骗你呢。况且江湖水上的贼寇,一半是他的同党,仇不能报,只会招祸呀。”金大用徘徊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传说女子杀人复仇的事,早在水乡泽国传遍了,姓甚名谁也很详细。金大用听了感到十分痛快,可也越发悲伤起来,于是辞别妇人说:“万幸没有遭到玷污。家有这样的贞烈媳妇,怎忍心辜负她再娶呢?”妇人认为金大用与亡妻的夫妻名分早已铁定,但仍不肯离开,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小妾。

当时正好有一位姓袁的副将军,和尹老翁有旧交情,正好要向西部发兵,路过尹家,见到了金大用,非常喜欢他,就请他当了军中记室官。没过多久,流寇叛乱,袁副将军立下大功,金大用也因为参与军机而立功,被授予游击之官归乡探亲。夫妇这才正式举行成婚大礼。过了几天,携带媳妇前往南京,去给庚娘扫墓。过了镇江,想登金山。乘船过江的时候,突然从身边划过一条船,船里有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少妇,他觉得很奇怪,少妇非常像庚娘。船很快地划过去了,少妇从窗中窥视金大用,神情也很像是庚娘。金大用又吃惊又怀疑,也不敢追问,就急忙大声喊道:“看群鸭儿飞上天啦!”少妇听到后,也大声喊道:“馋狗想吃猫剩下的食物啦!”这都是当年闺中开玩笑的隐语。金大用大吃一惊,叫船往回划,靠近那条船,果真是庚娘。庚娘被侍女搀扶到金大用的船上,两人相抱痛哭,令过往行人也非常悲伤。唐氏就以正妻之礼拜见庚娘。庚娘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金大用才把来龙去脉细说一遍。庚娘拉着唐氏的手说:“同在一条船上这么一说,这件事真是永远记在心上难以忘怀了,真没想到原来的仇敌现在居然成了一家。承蒙你代我埋葬了公婆,我应该首先感谢你,你怎么能以这种礼节对待我?”于是按照年龄大小,唐氏比庚娘小一岁,以妹妹相称。

此前,庚娘被埋葬之后,自己也不知过了几年。忽然有一个人招呼她:“庚娘,你丈夫没死,你们应该重新团圆。”于是就醒过来了,如同从梦中醒来一样。她摸一摸四面都是板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被埋葬在这里,心里只觉得憋闷,倒也不怎么痛苦。有两个年轻的歹徒曾偷见她的殉葬品又多又美,这时就来掘坟破棺,刚要收拾殉葬品时,见到庚娘还活着,双方对视着害怕起来。庚娘恐怕他们伤害自己,就哀求道:“幸亏你们来,才使我重见天日。头上发簪耳环,都拿去,我愿意让你们把我当尼姑卖掉,还可以再得一点钱。我也不向外泄露这件事。”其中一个盗墓贼连忙磕头说:“娘子贞烈,神仙与凡人都钦佩。小人只是太穷,没有办法才做了这种不仁不义的事。您不往外泄露就已经万幸了。哪里还敢把你当尼姑卖掉呢!”庚娘说:“这是我自愿的。”另一名盗墓贼说:“镇江耿夫人独身一人,无儿无女,如果见到娘子必定非常高兴。”庚娘谢过他们。自己拔下珠宝饰品全都交给盗墓贼,他们不敢收,庚娘坚决要给,两贼才一起下拜接受。于是又把庚娘用船送到耿夫人家,借口说船遇到大风迷失了方向。耿夫人,大户人家,独身一人度日。见到庚娘非常高兴,把她视为自己所生。刚才母女二人离开金山回家,庚娘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追述一遍。金大用连忙登上对方的船,以岳母相拜,老太太也把他当女婿款待。邀请他到家里,留下住上几天才回家。此后往来不断。

异史氏感言:“重大变故发生后,坏人活着,好人死了。活着的气得令人眼眶爆裂,死了的令人悲伤流泪。至于还能谈笑自由,处变不惊,亲手杀掉仇敌的,自古以来的豪杰男儿之中,又有几个能和她相比呢?谁又能说女子不能像男子那样英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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