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4月29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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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梅女》原文

梅女太行人封云亭,有一次到县城去,大白天在旅店里歇息。他青年丧妻,十分寂寞,睡意蒙眬中,隐约看见墙上显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像一幅画悬在那里。起初封生还觉得是思虑造成的幻象,可凝神注视了好半天,画影并不消失,再凑近细瞧,更清晰了:清清楚楚是一个少女,却一脸苦相,伸着舌头,脖上还挂着绳套。封生大吃一惊,那少女从墙上慢慢走下来。封生知道碰上吊死鬼了,然而大白天,...

梅女

太行人封云亭,有一次到县城去,大白天在旅店里歇息。他青年丧妻,十分寂寞,睡意蒙眬中,隐约看见墙上显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像一幅画悬在那里。起初封生还觉得是思虑造成的幻象,可凝神注视了好半天,画影并不消失,再凑近细瞧,更清晰了:清清楚楚是一个少女,却一脸苦相,伸着舌头,脖上还挂着绳套。封生大吃一惊,那少女从墙上慢慢走下来。封生知道碰上吊死鬼了,然而大白天,胆子总是壮些,便说:“娘子不必吓唬小生。您如有奇冤,小生可以为您效力。”女子说:“你我萍水相逢,怎敢贸然以大事相托?然而我九泉之下的枯骨,这么多年了,舌头缩不回去,绳套也脱不掉,实在是苦不堪言。求您让主人砍断屋梁,烧掉它,您对我就恩重如山了。”

封生答应去办,影子就消失了。封生招呼店主人来,打听这是怎么回事。店主人介绍说:“十多年前,这里是梅家的住宅。一天夜里小偷进来,被梅家逮住了,送到县府里交给典史。不料典史接受了小偷三百文钱的贿赂,竟诬陷梅家女儿与小偷通奸,要把梅女拘上大堂,让法医检验。梅女听说后,就上吊死了。不久,梅家夫妇也相继去世,宅院就归我了。这些年,旅客常说见到鬼怪,可我们却没法让它安静下来。”封生便把吊死鬼的要求转达给店主。店主一盘算,拆掉房顶换大梁,耗资太大,负担不起,面有难色。封生解囊相助,完成了这项工程。修好之后,封生依旧住在这座房里。

夜间,梅女来了,翩翩然一个万福,向封生表示感谢。言谈之间,梅女面带笑容,举手投足窈窕轻盈。封生顿生爱慕之心,梅女却凄然地说:“鬼的阴气对您是有害的。再说这样私通,我生前的耻辱岂不淘尽西江水也洗不清了吗?咱们将来肯定会美满结合,现在还不到时候。”封生忙问:“要到什么时候?”梅女嫣然一笑,不再作声。封生说:“喝点酒吧?梅女说:“我不会饮酒。”封生笑着说:“面对美人,光是默默地看,又有什么意思啊!”梅女说:“我生平的喜好,只有下打马棋。可是只两人下也不热闹,再说深更半夜的,也没处找棋盘。长夜也够难打发的,那我就跟您玩翻线花的游戏吧。”封生只好依他。两人促膝盘坐,封生叉开手指,梅女翻弄起来。工夫一长,封生竟糊涂起来,不知该如何动作。梅女笑着教他,又用眼神示意,愈变愈奇。封生说:“这真是闺房里的绝技啊!”梅女说:“这玩法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只要有这两根线,就可以织成任何花纹图案,不过一般人不细心揣摩罢了。”夜深了,梅女让封生睡觉,说:“我是阴间的人,不睡觉,你自己歇息吧。我小时候懂点按摩术,愿意奉献小技,帮您做个美梦。”梅女开始按摩,两手叠起,轻揉慢搓,从头到脚按摩一遍。梅女手过之处,封生觉得骨肉松缓,如痴如醉。接着梅女又握拳细细捶擂一遍,封生觉得如同被棉絮团敲打,浑身舒畅,妙不可言。擂到腰间,封生已经闭目合眼,懒懒地要睡了。到大腿,已经沉沉进入梦乡。

封生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起床后只觉骨节轻松,浑身清爽,心里更加爱慕梅女,绕着屋墙呼唤她的名字,却没有答应。晚间,梅女来了。封生问:“你究竟住在哪里?”梅女笑笑说:“鬼哪有一定的住处,总之在地下就是。”封生忙问:“地缝能容下你吗?”梅女说:“鬼看不到地,如同鱼看不到水一样。”封生握住梅女的手说:“只要能让你活过来,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梅女笑了笑说:“用不着你倾家荡产。”两人又开始玩翻线花的游戏,直到深夜。封生又苦苦逼迫梅女,梅女说:“你别缠我。有个浙江歌伎,名叫爱卿,长得很美,就住在北邻。明天晚上我招她来陪你如何?”第二天晚上,梅女果然领来一个少妇,看去约三十岁,顾盼巧笑,媚眼飞情。三人凑在一起下“打马棋”,棋罢梅女告辞,爱卿陪封生过夜。封生询问爱卿的家世,爱卿含含糊糊,不肯明说,只是说:“您如果喜欢我,就用手指弹弹北间的墙壁,小声喊‘壶卢子’,我就会来。如果喊三声还没人答应,那就是我没空儿,就别再喊了。”天明时,爱卿果然隐身到北墙上消失了。第二天晚上,梅女一个人来了,封生问爱卿为何不来,梅女说:“被高公子招去陪酒了。”两人坐下对着灯聊起来。谈得正高兴时,梅女沉默了。一会儿动动嘴唇,像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又不出口。封生再三追问,梅女只是抽泣流泪,始终不肯明言。封生勉强拉她翻线花,梅女始终打不起精神来,四更天便走了。

此后,梅女常与爱卿一起到封生住处来,说笑声通宵达旦,这事传遍了全城。有位典史,本是浙江的世族,因妻子与仆人通奸,被他休掉,又娶了一个顾氏,感情倒好,不幸才一个多月就死了,所以心里老是思念她。现在听说封生有两个鬼友,想向他打听一点阴间的情况,看自己与顾氏还有无缘分,于是骑马来拜访封生。起初封生不肯答应,但经不起典史哀求,便设筵招待典史,答应晚间招鬼妓商量。日落天黑,室内暗下来后,封生走到北墙,边敲边小声呼唤了三声。话音未落,爱卿已经出现了。谁知她抬头一见典史,面色突变,扭头便走。封生正要上前拦阻,这位典史早已气得抓起一只大碗朝爱卿猛投过去,“哗啦”一声响,爱卿飘然消失了。封生大吃一惊,正要问是何缘故,这时一个老太婆从暗室里冒出来,开口便骂:“你这贪财害命的家伙!砸坏了我家的摇钱树!得赔我三十吊钱!”一边骂,一边抡起拐杖打在典史的头顶上。典史抱头哀哭着喊:“那女子是顾氏,我老婆呀!我正为她年纪轻轻就死去而哀痛,谁想到她做了鬼还不正经!这与你这老婆子有何相干呢?”老太婆斥责他说:“你本是浙江的一个无赖地痞,花钱买了个官,鼻梁骨就倒竖起来朝了天啦!你当官有什么黑白?袖里有三百钱贿赂你,就是你亲爹!你这神怒人怨的东西,死期就在眼前了!你爹娘在阴司里再三哀求,情愿让你媳妇入青楼当妓女,替你偿还那些贪债,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哪!”说罢,抡起拐杖又打,典史吓得在地上打滚哀叫。封生在旁边惊讶着急,又想不出办法排解。忽见梅女从房中出来,一见典史,顿时气得张目结舌,脸色发白,扑过来摘下头簪照典史就刺。封生更吓坏了,赶紧用身子遮住典史,劝说:“他即使有罪,可死在这里,小生就不好交代了。投鼠忌器,请您放过他吧!”梅女一想,这才住手;又拉住老太婆:“那就为我封郎着想,暂时叫他再活一会儿吧!”这位典史一见,慌忙抱头鼠窜。回到衙门就患了头疼,半夜就死了。

第二天晚上,梅女来了,一见面就兴高采烈地说:“真痛快!总算出了这口恶气!”封生这才问:“你们究竟有何仇怨?”梅女说:“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受贿诬奸我的,就是这家伙!我含冤已经多年。每每想求你替我申冤昭雪,总是自愧对你还没半点好处,所以才欲言又止。昨天碰巧听见打架,偷偷一听,没想到正是仇人!”封生也惊讶地说:“原来他就是诬害你的那个坏蛋!”梅女说:“他在这县里当典史十八年了,我含冤而死也十六年了!”封生又问老太婆是谁,梅女说是一个老鸨儿,又问爱卿,梅女说:“她正在生病呢。”

大冤已报,梅女笑着对封生说:“我当初说过结合有期,现在不远了。你曾说过情愿倾家荡产赎我,还记着吗?”封生说:“今天还是那份心思。”梅女说:“实话告诉你,我死的那天就已转生在延安展孝廉家了。只因为大仇未报,所以至今滞留在此。请你用新布做一个小口袋把我的魂装上,我随着你去,你到那里就向展家求婚,我保证他家一定答应。”封生还担心两家门第相差悬殊,不一定成功。梅女说:“放心,只管去吧。”又嘱咐封生说:“途中千万别唤我。待到成婚的晚上,将小布袋挂在新娘子头上,呼唤‘莫忘莫忘’,就大功告成了。”封生一一答应。准备停当后,把小布袋打开,梅女跳了进去,然后一起上延安。

延安果然有个展孝廉,他家有个姑娘,长相挺俊,就是有痴呆病,舌头又常伸在唇外,就像大热天狗喘气一样,很吓人,所以十六岁了,没有敢来提亲的。封生登门递上帖子,介绍了自家情况,然后托媒说亲。展家自然高兴,便把封生招赘到家中。举行婚礼时,新娘子依然傻乎乎的,什么礼节也不懂,两个婢女一边一个扶着拖着才进了洞房。婢女们离开后,她竟然解开上衣大襟,露出乳房,直冲着封生憨笑。封生便取出小布袋挂在新娘子头上低声呼唤起来:“莫忘莫忘!”新娘子听到呼唤声,沉思起来,凝神对封生端详着,目光渐渐亮起来。封生笑着说:“您不认得小生了吗?”又举着小布袋摇晃,新娘子清醒了,急忙掩上衣襟,两人亲亲热热说笑起来。第二天清早,封生上堂拜见岳父。展举人安慰他说:“我闺女痴呆无知,蒙你看得起,既然成了亲,你如有意,我家有些聪明丫鬟,你看中哪个,我一定赠给你,绝不吝惜。”封生竭力辩白,说小姐并不傻,举人倒疑惑不解起来。一会儿,女儿也上堂拜亲,举止大方知礼,举人更加惊异,女儿微微一笑。举人询问其中缘故,女儿羞涩难说,还是封生从旁把情由大体述说一番。举人更加高兴,比以前更疼爱这个女儿。从此让儿子大成与封生一块儿读书学习,一切供应都很丰盛。

过了一年多,先是大成逐渐对封生流露出瞧不起的神色,郎舅之间不再和睦,奴仆们也吹毛求疵找封生的短处,在主人面前讲封生的坏话。展举人听多了流言蜚语,对封生的礼数也不讲究了。展女觉察到这些,就劝封生说:“丈人家终究不是长久住处。那些长住丈人家的,全是些废物。趁现在还没有大裂痕,咱还是早点回家吧。”封生也深以为然,于是向岳父告辞。举人想留下闺女,展女不愿意。这一来,父亲加兄长都火了,索性不给车马。展女便拿出自己的首饰变卖了,雇了一套车马回家。后来举人还写信让女儿回娘家看看,展女坚持不去。直到封生中举,两家才通好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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