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六问

薛宝钗是急流勇退吗

王夫人万万不会想到，抄检大观园最早出现的后果，是将薛宝钗赶出了大观园。本来由于王熙凤的建议，没有抄检薛宝钗处，可是薛宝钗不会得不到一点儿信息，就在第二天，她就来到李纨处，请看书中怎样写：

一语未了，人报：“宝姑娘来了。”李纨忙说快请时，宝钗已走进来。尤氏忙擦脸起身让坐，因问：“怎么忽然一个人走来，别的姊妹都怎不见？”宝钗道：“正是，我也没见他们。只因今日我们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两个女人也都因时症未起炕，别的靠不得，我今儿要出去，伴着老人家夜里作伴儿。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横竖进来的，所以来告诉大嫂子一声。”李纨听说，只看着尤氏笑，尤氏也只看着李纨笑。一时尤氏盥沐已毕，大家吃面茶，李纨因笑道：“既这样，且打发人去请姨娘的安，问是何病。我也病着，不能亲自来的。好妹妹，你去只管去，我自打发人去到你那里去看屋子。你好歹住一两天还进来，别叫我落不是。”宝钗道：“落什么不是呢？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卖放了贼。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

薛宝钗不动声色，故作不知，只说母亲有病，要去看一两天，她怕向老太太、太太告假麻烦，径自和李纨说一声儿就要走人。而李纨和尤氏又都知道她为何出去，她这一去是再不会回来了，所以俩人只是互相看着笑，多少心事，尽在不言中。

荣国府是个是非之地，矛盾迭起，事故横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薛宝钗身处其间，唯以避祸保身为务，但是往往事与愿违，很多时候不得不涉足其间。尽管她城府深，心机灵，但也时时感觉力不从心。第六十二回有这样一段描写：

一进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宝玉忙说：“这一道门何必关，又没多人走，况且姨娘、姐姐、妹妹都在里头，倘或家去取什么东西，岂不费事？”宝钗笑道：“小心没过迂的。你瞧瞧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这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若是开着，保不住那起人图顺脚超近路从这里走，拦谁的是？不如锁了，连妈和我也禁着些。大家别走，总有了事，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宝玉笑道：“原来姐姐也知道我们那边近日丢了东西？”宝钗笑道：“你只知道玫瑰露和茯苓霜两件，乃因人而及物。若非因人，你连这两件还不知道呢！除不知道，还有几件比这两件大的呢。若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不知里头连累多少人呢。你也是不管事的人，我才告诉你。平儿是个明白人，我前儿也告诉了他，皆因他奶奶不在外头，所以使他明白了。若叨登不出来，大家乐得丢开手，若犯出事来，他心里已有稿了，自有头续，就冤屈不着平人了。你只听我说，已后留神小心就是了。这话也不可对第二个人讲。”

薛宝钗为了避祸全身，连通向自家的角门平时都要锁上，钥匙亲自拿着，不许任何人经过，可谓小心之至。这种小心谨慎并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难得糊涂”，而是源自对于荣府内部诸多矛盾事件的清醒认识，她的消息极其灵通，连平儿不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她甚至可以提醒平儿小心。那么，像抄检大观园这样大的事情，她不会不有所触动，她会很清醒地意识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这一次抄检不过是前奏。大观园绝不能住了，所以她才会在第二天就撤出大观园，脱离这是非之地。可是她想不到的是，这一场暴风雨若是来临，打击的对象就不仅是一个大观园，整个贾府都会跟着败落，她躲出大观园，也躲不过这一场风暴。

其实，就是没有抄检大观园事件，她也应该离开了。因为贾府已经今非昔比，如果说贾琏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钱花只是一时的资金周转不开，可是如今连老太太的饭碗都受到了威胁，我们看第七十五回的这一段描写：

贾母因问：“有稀饭吃些罢了。”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

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又指：“这碗笋和这一盘子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又向尤氏道：“我吃了你就来吃了罢。”……贾母负手看着取乐。因见伺候添饭的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仍吃的白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给你的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富余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潦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贾母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粥来。”

王夫人说得是事实，但绝非那样轻巧，贾府此时已经是内外交困，内部财政紧张，已经开始节衣缩食，外部，庄田上也再榨不出多少油水。出的多进的少，不用任何外力作用，仅仅这个财政状况就会造成贾府破产。而贾母对此也不是一点儿感觉也没有。贾府的规矩，贾母吃饭，除了厨房里供应的正餐，贾赦、贾政、王夫人每餐都要另外孝敬几个菜品。这一回，贾母明确说：“上几次我就吩咐过，如今可以把这些蠲了罢，你们还不听，如今比不得先辐辏的时光了。”她也知道家道大不如前了。可是这位老太太毕竟饱经世事，竟然还若无其事地想着如何过中秋赏月，还能够说些笑话，不得不让人佩服她的胸襟。

曹雪芹在这几回书中，已经从政治、经济、外部、内部、主子、奴才等多个层面的矛盾，推动情节向着最后的结局走，贾府的败落，是必然之事，已经难以避免。

在这种情况之下，薛宝钗若再不急流勇退，她就不是薛宝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