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九问

王熙凤四面楚歌吗

按照书中所写，王熙凤的性格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因此书中写她的笑很多，写她的哭却很少，在第七十一回以前写她的哭统共四次。第一次是第三回，她首次见到林黛玉，掉了几滴泪。第二次是第十四回，她在秦可卿的灵前哭了一次。第三次是第四十四回，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被她撞见，贾琏拔剑要杀她，她跑到贾母跟前又哭又闹。第四回是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她和尤氏母子大哭一回。可是究其实，这四回哭都不是真正的伤心之哭，第一次哭是假哭，做给林黛玉和贾母看的。第二次哭是因思念秦可卿而哭，可说是真哭，却不切己。第三、第四次却是她用哭来闹别人，哭不过是一种手段。可是到了第七十一回，她却真正因自己受委屈伤心哭了一次，这一次哭因而就格外引人注目。

这一次实际上是荣府、宁府上下联手对王熙凤发动了第一场总攻击，战果卓著，搞得王熙凤有苦无处诉，只得背着人哭泣。

事情不大，却很复杂。贾母过生日，宁府的尤氏到荣府这边伺候着，白天跟着忙活，晚上不回家，就住在李纨处，连带帮助王熙凤处理一些杂务。这一天晚饭后，尤氏回大观园，发现园门大开，吊着彩灯，没有一个人看管。让丫头去找看门的，一个人也没有。便又让丫头到前面去传管事的人。小丫头到了管事的齐集之处，只有两个婆子在分果菜。小丫头让她们去找管事的，她们不但不管，还出口不逊。小丫头回来向尤氏学说，尤氏很生气，当场就要将王熙凤叫过来。袭人等将她拦住，偷着派人去报告王熙凤，派的人半路遇到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表示很气愤，安慰了尤氏，便来向王熙凤报告。王熙凤没当个大事，说等过了老太太生日，将这两个婆子捆了送到宁府，听凭尤氏处置，也是为尤氏找回面子的意思。可是周瑞家的平日就和这两个婆子不睦，假传圣旨，当即就将这两个婆子捆了，关到马圈里，又让人传林之孝家的马上到园中处理此事。林之孝家的来了，见了尤氏，尤氏反而不好意思，说已经撒开手了，没有什么大事。林之孝家的回来，遇到赵姨娘，赵姨娘借机挑唆一番，说是明摆着是他们不拿她当回事，耍戏着玩她。这个“他们”所指模糊，但肯定包括王熙凤在内。林之孝家的出了园子，两个婆子的女儿哭着来求她说情。她指点其中一个说，你的姐姐嫁给了大太太的陪房费婆子的儿子，你何不去找你的姐姐，让她和她的婆婆说一说，让她的婆婆去找大太太，一说就没事了。这个小姑娘果真去找她的姐姐说了，费婆子听了当场就大骂了一通，然后来找邢夫人，添油加醋地一说，还挑拨说王熙凤只管哄着老太太和王夫人，把邢夫人这个真正的婆婆反不放在眼里。邢夫人第二天就当着人对王熙凤赔笑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奶奶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该讨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到先折磨起老人家来了。不看我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完就上车走了。

这一下让王熙凤很下不来台，王夫人又问是什么事，王熙凤说了，王夫人竟也不支持她，说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媳妇，也不是外人，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完也不等王熙凤同意，就径自命人放了两个婆子。当时尤氏正在旁边，按理说事是因她而起，她应该替王熙凤说几句好话才是，可是她却说：“连我并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这就把王熙凤置于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

这一段情节设计极其精彩，充分展示了曹雪芹善于“尺水兴波”的艺术天才，通过一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将荣府内外各种矛盾集聚到一起，来了一次总爆发。

尤氏对于王熙凤早已衔之入骨，王熙凤害死了她的妹妹尤二姐，又到宁府泼闹一场，没有给她留一点面子，她绝不会再为王熙凤说一句好话。

邢夫人自从为贾赦讨鸳鸯碰了钉子，在贾母那里越发不得脸，地位反而不如王熙凤，心中早已积怨甚深，遇到时机必然报复。她赔着笑脸对媳妇求情，本身就是严重的挑战，是公然向王熙凤宣战了。不但是对王熙凤宣战，间接地也是对王夫人宣战。

王夫人对于王熙凤太擅威权，大失人心，也是早有不满，因为这样直接影响她与邢夫人的关系。在第六十九回尤二姐进入贾府后，书中就曾介绍：“王夫人正因他风声不雅，深为忧虑，见他今行此事，岂有不乐之理。”如今遇到这种事情，她当然会向着邢夫人说，以撇清自己，避免与邢夫人的冲突。在这个时候，她就不惜牺牲王熙凤了。

赵姨娘更是早就想把王熙凤往死里整，遇到这个机会，岂能放过，因此不失时机地挑唆了林之孝家的。

邢夫人身边的奴才们，因邢夫人不得势，也跟着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因此，对于王夫人这边得脸的奴才，比如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等人，无不深怀嫉妒之心，遇事自然一哄而上，唯恐事小。

王夫人身边的奴才中，周瑞家的专门“献勤讨好”，越权捆人，把小事搞大了。而林之孝家的却是正经奴才总管，对于周瑞家的这种行径已经不满，又经了赵姨娘的挑唆，便不怀好意地把事情推向邢夫人这边，将矛盾扩大了范围，也改变了性质。由对于仆人的处理变为对于邢夫人的态度问题，“上纲上线”了。

这样多的矛盾，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最后都集中到王熙凤一个人身上。她成为矛盾的焦点，攻击的目标，她纵有天大本事，也难于应付，因此只能去哭了。

在全书中，这是王熙凤第一次落败，第一次因失败而哭泣。英雄末路的态势已经突显，四面楚歌的局面已经形成，她距离最后灭亡已经不远。而王熙凤的灭亡，必然会带来整个贾府的总体败落。整个贾府已经是鱼游沸釜，燕巢危幕，人们全不自知，犹自兴致勃勃地搞着“内斗”，这种“内斗”必然会成为贾府总败落的根本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