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一问

贾探春首次露峥嵘吗

鸳鸯在贾母面前一番哭诉，一番誓盟，把贾母气得“浑身乱战”，她见王夫人在旁边，便说：“你们原来都是哄我呢，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很明显，贾母实在是气急了，邢夫人又不在旁边，她就拿王夫人出气，王夫人虽然委屈，却不敢申辩。此时贾探春姊妹已经由李纨带着走出屋子，她在窗外听到这个话儿，心想“王夫人虽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现是亲姊妹，自然也是不好劝的，宝钗也不便为姨妈辩，李纨、凤姐、宝玉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又小……”想及此处，她清楚在目前这种局面下，唯有她是出头说话的最佳人选。于是她走进屋子，陪笑向贾母说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人，小婶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几句话点醒贾母，赶紧让宝玉代她向王夫人道歉，一场误会便告消除。

这是贾探春第一次显示她在家务活动中的精明才干与敢于担当的本色，对于这个人物的塑造有着非同小可的作用。

在贾府三春中，贾探春是作者着意塑造的人物，因之对她给了不少的笔墨，一步一步极有节制有秩序地把她推到读者面前。她的塑造与林黛玉不同，林黛玉是一出场就性格鲜明，贾探春的形象却是逐步清晰起来。

探春的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三回林黛玉初入贾府之时，作者这样写探春：“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这只是概略性地描述了一下外貌，没做过多介绍。此回之后，除了在第八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和第十八回元妃归省她随众出场之外，专门对她加以描写已经到了第二十七回。在这一回中，她对贾宝玉公开表示：“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同时还对她的生母赵姨娘表示了鄙夷。这一笔极其厉害，作者让她首次独自出场，就写出了她的胸襟气度，她的基本立场和思想认识。她和贾环一样都是赵姨娘所生，是庶出，但是她和贾环截然不同，贾环认同这种身份，在自卑中堕落。她却否认这种身份，很自觉地站在贾政、王夫人一边，这是一种很精明又很正大的选择。同时，作者也写出了她的情趣爱好，她让贾宝玉为她买那些好字，那些轻巧文玩，都表现了她的情趣爱好高出俗流，她的文艺修养也高出其他二春。

第二次独立出场是在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大观园诗社的出现是由她提议，这表现了她的文学爱好，更表现了在贾府三春中，她与迎春都是庶出，可是唯她具有强大的号召力，这已经隐约逗漏了她的凝聚力与领导才能。

第三次独立出场是在第四十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特意让贾母把刘姥姥领进了探春的居所秋爽斋，文中对她的居室作了详尽的描写：“原来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傍边挂着小锤……东首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

作者写环境是为了写人物性格，探春的居室确实把这个人物的性格爱好极其鲜明地写了出来。她不作俗常布置，打破常规，三间房子不曾隔断，把卧室与书房连成一体，日夜与那些法帖笔砚为伴，而墙上颜鲁公所写那副对联更为贴切地写出了她不同流俗的性格与追求。

通过这三次独立出场，雪芹已经把探春的基本形象、基本性格特征、基本生活追求完整地介绍出来。但这一切都可视为铺垫，因为其目的不是写出一个不问世事的阔家小姐，而是写出一个既具有高雅情趣又具有不世才能的女中豪杰，写出一个既具有高深艺术修养又具有清醒的政治、经济头脑的大观园的改革家。目光所注不在于她的艺术情趣，而在于她入世的才干。因此在这些基本介绍把探春形象轮廓完整勾勒出来之后，雪芹便笔锋一转，紧接着在第四十六回写了她首次进入家务纠纷的作为。主要勾画出了这个人物性格的两个基本点，一是敢担当，敢作为；二是善于审时度势，很精明，很清醒。她的这一番话不仅使得贾母转怒为喜，更重要的是使王夫人和王熙凤对她刮目相看，忘掉了与赵姨娘的嫌隙，从而更加巩固了她在家庭中的地位。

因此我说这一段虽然笔墨不多，却是极其重要。它是一个转折，一个过渡，有了这一笔，那么以后写探春打理大观园，怒掴王善保家的，就很自然，很合理。没有这一段描写，以后的事件就会显得突兀、生硬、不自然。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红楼梦》一书绝不仅是一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的自然主义杰作，而是一部经过精心构想精心结撰的呕心沥血之作。所谓“十年辛苦不寻常”绝非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