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五问

贾探春可以算作脱颖而出吗

在《红楼梦》诸钗中，贾探春是唯一一个怀才不遇的女中英豪，她在诸春中文学才华最高，又是一个书法家，更为难得的是，她具有不亚于王熙凤的政治、经济才能，是一个真正的领导型人物。大观园中“海棠诗社”就是由她发起成立的，这是她第一次显露组织才能。但是她系庶出，她的生身母亲赵姨娘又是一个“着三不到两”的人物，动辄找些麻烦，弄得王夫人纵然喜欢贾探春，也不好十分表露。而探春也一直为此事烦恼。就像她对赵姨娘说的：“太太满心里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这种地位的卑贱与才能的高华，在她的心里形成一种极大的张力，使她渴盼有一个机会让她建功立业，以便向人们证明她的价值。她对赵姨娘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定早走了，另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说的。”这是一个锦绣丛中的花木兰，她的眼光不仅局限于大观园，局限于女人之间的小是小非，她有绝大的抱负，若有机会，她便会与男人一竞短长。

俗语说“是金子总会发光”，这个机会终于来了。王熙凤闹病不能理事，王夫人命李纨暂时协理，但是李纨是一个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纵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纨裁处”。这里我们应该注意，李纨不过是一个暂时代理的角色，探春更是帮她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她本来只需照章办事，等因奉此，待王熙凤康复之后交还权力即可。可是大观园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一步一步，竟把她推上了风口浪尖，使她终于露出了峥嵘的头角。

应该说这个机会不仅仅是上天的赐予，也是她自己争取的结果。在第四十六回鸳鸯向贾母哭诉了贾赦要强娶之事，贾母气得浑身乱战，对王夫人发了脾气：“你们原来都是哄我呢，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贾母这一番话可说真假参半，假的呢，是有气没处出，拿王夫人出气；真的呢，是借此机会对王夫人擅自将袭人由她身边调走这件事表示不满。这些话王夫人根本不能回答，只好“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而旁边的人谁也不敢说话，若是没有人说话，贾母对王夫人的指责就坐实了，王夫人等于因为贾赦挨了大批评。就在此时，贾探春挺身而出，由窗外走进来对贾母说：“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人，小婶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一下子把贾母弄得无话可说，只好就坡下驴，承认自己错怪了王夫人，而且还命贾宝玉下跪，给王夫人赔不是。这是贾探春真正的初露峥嵘。她不仅维护了王夫人的脸面，更重要的是在王夫人面前显露了自己对王夫人的忠心耿耿以及自己敢于担当、敢于出头的性格。正是由于有了这一次的表现，王夫人才会在大观园领导空缺之时，让她来协助李纨暂时管理。

而她遇到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她的亲舅舅赵国基死了，吴新登家的来汇报此事，请示应赏多少丧葬费，却不提供参考意见，不提过去老例是赏多少，诚心要看探春的笑话。探春问李纨，李纨却出了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她说：“前儿袭人妈死了，听见说赏了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袭人妈死了，赏钱超常，这本是王夫人的特恩，与袭人的特殊身份有关，赵国基怎么能和袭人比？如果探春按她的话做了，她的声望地位马上就急转直下，再难收拾，贾府中人会把她看成是与赵姨娘、贾环相等的货色。而王熙凤又打发平儿来传话儿：“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死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四两，如今请姑娘、奶奶裁度着，再添些也使得。”从表面看，这两人都是好心，都给了探春好大的人情，实际上却是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不管有意无意，都是对她的严峻考验。只要她多给一两银子，她的一生事业也就断送干净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当家理事。

幸亏贾探春审时度势，先是命吴新登家的找来旧账，查到了原先老姨太太家中死了人都赏了多少，照章办事，而且特意当着众人的面，对平儿所传之话予以严斥：“又好好的添什么？谁是二十四个月养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的人不成？你主子到也巧，叫我开了例，他作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作人情。你告诉他，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怎么添去。”平儿当即无话，“垂手默侍”而已。

紧接着就是赵姨娘来闹，说原本想着贾探春好容易当了家，会拉扯一下她这亲妈，没有想到倒来踩她，把她闹得连袭人都不如：“你现如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就不依你？……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这一下可以说捅到探春的痛处，她最大的心病就是这个庶出，是天生的低微身份。可是赵姨娘却偏偏要提这个事情。贾探春当即大怒，先是说她的舅舅刚刚升了都检点，那赵国基不过是一个奴才，根本不是她的舅舅。后来干脆明说：“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一个由头来，彻底来番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

在旧时代，正出与庶出确实天悬地隔，每一个庶出者无不想改变天生的低贱地位，在这一点上贾探春与赵姨娘母子是相同的。但是她们却走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赵姨娘母子是阴谋诡计，阴损险毒，结果是越搞越下道，为人所不齿，反而降低了身份地位。探春是想依靠自己的人品与才华，堂堂正正地得到人们的尊重。这一回的协理大观园，就是她首次出山，确实风光无限，最精彩之处就是她显露了一个庶出女儿的自尊与自重，权变与才华。鲁迅先生把《红楼梦》归入“人情小说”之类，确实精当。我们读《红楼梦》，就要从这些细微之处读出特定环境中的特定人情来，方得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