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〇九问

富人的孩子也早当家吗

《红灯记》里李玉和唱道：“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说的李铁梅，她家穷，爸爸又很忙，她只得小小年纪就挑起家庭的重担。薛宝钗家很富有，可是却也早早地挑起了家庭的担子，她的负担亦是不轻，这一点往往被《红楼梦》的读者和评论者所忽略。

第四十七回薛蟠被柳湘莲一顿痛揍，抬回家来，薛姨妈见了，又是心疼又是发恨，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捉拿柳湘莲。这个时候薛宝钗说话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醉后反脸，亦是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的无法无天，人所共知。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珍大哥哥、琏二哥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手，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到显的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说得薛姨妈转念回心，说是“我一时气糊涂了。”薛宝钗又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次亏，他到罢了。”

薛蟠挨打，本来该打，且又打得不重，并没有伤筋动骨，只是面子上实在下不来，如果薛姨妈气怒之下去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再打发人去告诉了谁，比如贾雨村，他小事大做，认真办起来，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薛宝钗几句话，就把这个事件平息了。她采取的还是一贯做法——息事宁人。而且她认为薛蟠吃几回亏也不是坏事，可以使他改一改性子。在这里薛宝钗已经不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天真少女，而是一个当家人、主事者，在关键时刻，需要她来拿主意。

若说这个事件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接下来，在第四十八回雪芹又写了一件事，来再次皴染薛宝钗这个“当家人”的地位。

薛蟠挨了打，面子上下不来，不想出门见人，于是想出去走一走，做一点买卖，一则躲羞，二则也逛一逛山水。薛姨妈不放心他出去，不允许。这个时候，又是薛宝钗来说话了：“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里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发，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这么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门，干不得事，今年关在家里，明年还是这个样儿。他既说的名正言顺，妈就打发他去试一试，只打谅丢了八百一千银子，横竖有伙计们帮着呢，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二则他出去了，左右没了助兴的人，又没有倚仗的人，到了外头，谁还怕谁？有了的吃，没了的饿着，举眼无靠，他见了这样，只怕比在家里省了事，也未可知。”这一番话，分析透彻，说理有据，当时就把薛姨妈说服，同意薛蟠出门去做买卖。

薛宝钗从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书的第四回她甫一出场，就这样介绍她：“自他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体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但是在第四十二回她亲口对林黛玉说：“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勾个人缠的。”这就说明她这个懂事达礼，善解人意，不是天生成就如此，而是自从父亲死后才改变了性情。旧日封建家庭，男主人一死，就像塌了天，往往造成家道中落。如果有一个争气的儿子来继承父业，顶门立户，倒也幸运。可惜薛家唯一的儿子薛蟠整日饮酒寻花，不务正业，就使薛姨妈费尽了心神。她又不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女人，作为女儿的薛宝钗便知道了自己的使命，她要为母亲“分忧解劳”，因此她就再不能学小儿女撒娇撒痴，而是要察言观色，善体人意。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她便取得了在家庭中的发言权。我们只从这两件事情来看，就可以知道她已经成为母亲的得力帮手，是母亲的“智囊”“幕僚”，或者说是“军师”“参谋”。在关键时刻，她的话有一言九鼎之力。更何况她还要帮助母亲教育改造那个爱惹事的哥哥薛蟠，此时她在家中的地位已经形同长姊。

人们爱说薛宝钗圆滑，有心计，甚至阴险，却不知道正是这种特殊的环境造就她的这种特殊的性格。人们只知道她内有母亲娇养，外有哥哥护持，却不知道她的内心同样有孤苦无助之感，在烂漫的花季却提早进入成年。曹雪芹写人物，特别善于在典型的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书中主要人物都提供了适应其性格形成的环境，林黛玉如此，贾宝玉如此，王熙凤如此，薛宝钗同样如此。许多红学家硬是主张《红楼梦》一书是实写家事之书，或是隐写世事之书，那是因为他们不懂文学，不懂小说。如果具备一点小说的常识，就会知道，作为一个作家要做到这样清醒地把握人物，把握人物性格形成的典型环境，是多么不容易。现实生活根本不会如此轻松地为一个作家提供如此现成的人物和他的成长环境。因此，我们读《红楼梦》，还是要把它当作一部优秀的小说来读，切不可走入魔道，去猜各种笨谜、傻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