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五问

春燕姨妈打春燕是改革与体制的冲突吗

第五十九回薛宝钗的丫头莺儿与蕊官一起到潇湘馆去向林黛玉讨要蔷薇硝，史湘云要用。一路上，莺儿采些柳枝鲜花编了一个花篮送给林黛玉，林黛玉很喜欢。蕊官也要，于是莺儿在回来的路上干脆多采了些柳枝，坐在石头上一心一意编起花篮来。这时贾宝玉身边的丫头春燕走来，见了莺儿编花篮，便说：“这一带地上的东西都是我姑妈管着，他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还不算，每日逼着我们来照看，生恐有人遭遢。我又怕误了我的差事，如今我进来了，老姑嫂两个照看的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你还掐这些花儿！又折他的嫩树，他们即刻就来，仔细他们抱怨。”果然，话没说完，她的姨妈就来了，一见莺儿折了那些花与柳枝，心里就不受用，哪知道莺儿偏偏和她开玩笑，说：“姑妈，你别信小燕的话，这都是他摘下来的，烦我给他编，我撵他他不去。”春燕的姨妈闻听此语，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拐杖打了春燕。一会儿，春燕的妈也来了，闻听此话，也来打春燕，而且追到怡红院去打，构成此一回书的主干情节。

贾探春在大观园实行承包制，春燕的姨妈（或姑妈，此处书中所写矛盾，我们后面再谈）是承包者，属于既得利益者。薛宝钗预料到这种少数人收益的局面必将引起矛盾，因此为贾探春做了补充设计，让这些承包者每年拿出些钱来，分给那些没有承包的婆子们。表面上看这种设计考虑周到，既能使少数人得益，又能使多数人沾光，先富带动后富。可是她们忘记了一个很大的群体，就是各房里的丫头们，这些人不但没有得到丝毫利益，而且自身利益受损——失去了自由采撷花草的权利，这就必然引起冲突。曹雪芹在这里便让薛宝钗的丫头出面，挑起了这种冲突。

让莺儿出面，是因为莺儿比起其他丫头来更有理由破坏承包制，正如莺儿所说：“别人乱折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自从分了地基之后，各房里每日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算花草顽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带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另外还要插瓶的，唯有我们姑娘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总没要过一次，我今儿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我们知道，根据当初规定，这些承包者是不用缴纳承包金的，只需将各房里花草之类的用项每日送上一些即可，用实物抵现金。莺儿在这里是以发包者自居，她们房里总没有收取承包金，她折些花草是她固有的权利，她不是在有意破坏承包制，而是在享受本应享受的承包金。这就牵扯到了所有权的问题。

我们知道，大观园里每一寸土地，每一根花草都属于贾府，这毫无疑问。那些丫头们也属于贾府，这也毫无疑问。原本，那些丫头们就没有权利破坏承包制，因为土地花草不属于她们所有。可是在实际生活中，那些丫头与婆子媳妇小厮健仆们一起，组成了贾府这个共同体，共同体共同来打理贾府上下一切。于是贾府的所有产业就成了“公产”，这些下人们每人都有权利享用一部分，比如采撷花草之类。如今要一部分人把土地承包了去取利生财，另一部分人却只能睁眼看着，而且丧失了原本就有的自由采撷花草的权利，这怎么能够让人心服？于是，即使莺儿没有出面，也会有别的丫头出面，来争取自己丧失的这一部分权利。这种冲突难以避免，更难以解决，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变更所有制，把那些土地变为承包者的私产，而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贾探春实行的改革，究其实质，是一种管理方法的变革，就如由福特制改为泰勒制，她所改变的不过是由集权管理改为分权管理，由行政管理改为经济管理。就和工厂中实行定产定额，成本核算制一样，于原来的管理体制触动甚少，大观园还是实行宝塔式的层级管理体系，更不要说对于所有权没有丝毫触动。可是这种制度确实厉害，它会让承包者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自己所承包的土地就是自己的了，忘记了自己所承包的只是经营管理权，却不是所有权，就如春燕说她姨妈：“他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利害。”由此一来，与那些非承包者发生冲突，也就是必然的了。

承包制再往下深入一步，就是对于所有权的要求，这个问题既然作为一个绝难更改的大前提，是一种必然的存在，那么管理方法的改革就与现行体制产生矛盾，这种矛盾表现在人际关系上，就是承包者与非承包者的矛盾。也就是说，这种改革尽管解决了一些管理上的粗放，但是同时制造了新的矛盾，而这种新的矛盾弄不好就会成为颠覆整个体制的关节点。我们看书中借用莺儿、春燕与春燕的姨妈、母亲的矛盾，就因小见大地揭示了这种矛盾，春燕的妈因此差一点儿被革掉差使，还险些被拖到角门之外打四十大板。革掉差使，就意味着她被“下岗”，失掉了生活保障；打四十大板，意味着她在人前永远失去了面子。这是一种经济、政治双受损的局面。于是她只好低声下气地向每一个人哀告，包括她的亲生女儿，到底保住了工作，可是在下一回书中，她还要去当面向莺儿赔礼道歉。但是她是否就此心服口服？很难说。曹雪芹既然不惜笔墨，用两回书的篇幅专门写了这么一个老婆子，写了这么一种矛盾，肯定会让她在书的后半部中发挥作用。这种作用，十有八九是促进贾家的垮台。

承包制的维护者最后以彻底失败告终。那么，我们说，贾探春的这一场改革，根本不具备挽救贾家危局的效力，岂止不能挽救，说不好适得其反，在贾家的最终败落中添加了一个很厉害的助推力。贾家在那样一种体制之下，最后的败落是注定的命运，任谁也改变不了。因此，我们就不可过高估计贾探春改革的实际意义，更不能与我们今天进行的改革相提并论，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