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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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坎坷记愁

卷三坎坷记愁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1]。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2]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3]。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4]。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5]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6],真...

卷三坎坷记愁

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往往皆自作孽耳。余则非也!多情重诺,爽直不羁,转因之为累[1]。况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侠,急[2]人之难,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抚人之儿,指不胜屈,挥金如土,多为他人。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质[3]。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4]。谚云:“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5]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6],真千古至言也!

余虽居长而行三,故上下呼芸为“三娘”,后忽呼为“三太太”[7]。始而戏呼,继成习惯,甚至尊卑长幼,皆以“三太太”呼之。此家庭之变机[8]欤?


【注释】

[1] 转因之为累:反而给我带来了负累。转,不直接的,表示作者因此而受到拖累。

[2] 急:关切。

[3] 典质:典押,用物换钱。

[4] 左支右绌(chù):左边支出,右边短缺。绌,不够。

[5] 同室:此处指一家人。也可指夫妇同居。

[6] “女子无才便是德”:封建社会妇女观念,作者因爱妻芸有才而命蹇,故作此叹。

[7] 三太太:明代中丞以上的官员妻子才能被称为“太太”,书中称芸为太太,含讥讽之意。

[8] 变机:变乱的征兆。


【译文】

人生为什么会坎坷多难呢?往往是自己做坏事造成了不良后果而已。我则并非如此,多情重诺、爽直不羁的性格,反而给我带来了负累。我的父亲稼夫公,为人慷慨豪爽,急人所急,成人之美,帮助朋友嫁女儿,抚养儿子,此类事情举不胜举,他挥金如土多半是为了别人,不太能顾得上家里。我们夫妇在家居家,偶然需要用钱,难免去典卖家当,开始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接着是左支右绌,无法应付。谚语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我们先招来小人的议论,渐渐招来家人的讥笑。“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一句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啊!

我虽然是长子,但在家族中排行老三,因此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叫芸为“三娘”。后来忽然叫她“三太大”,开始是戏称,继而成了习惯,甚至尊卑长幼各种人,都开始叫她“三太太”,这莫非是家庭变故的先兆吗?

乾隆乙巳[1],随侍吾父于海宁[2]官舍。芸于吾家书中附寄小函。吾父曰:“媳妇既能笔墨,汝母家信付彼司[3]之。”后家庭偶有闲言,吾母疑其述事不当,仍[4]不令代笔。吾父见信非芸手笔,询余曰:“汝妇病耶?”余即作札[5]问之,亦不答。久之,吾父怒曰:“想汝妇不屑代笔耳!”迨[6]余归,探知委曲[7],欲为婉剖[8]。芸急止之曰:“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9]”竟不自白[10]。


【注释】

[1] 乾隆乙巳(sì):乾隆五十年(1785年)。

[2] 海宁:海宁县,也称盐官,在浙江嘉兴南部。

[3] 司:负责,掌管。

[4] 仍:副词,于是。

[5] 作札(zhá):写书信。札,信件。

[6] 迨(dài):等到,达到。

[7] 委曲:事情的原委。

[8] 婉剖:委婉地剖白。

[9] 翁、姑:丈夫的父亲和母亲,即公公和婆婆。

[10] 竟不自白:竟,最终,到底。白,动词,陈述,此处可理解为辩白。


【译文】

乾隆乙巳年(1785年),我跟随父亲到浙江海宁的官舍。芸在寄给父亲的家书中附了一封给我的短信,父亲便说:“儿媳妇既然能写信,你母亲以后写家信,可由她来代笔。”后来家庭中偶然有些闲言碎语,我母亲就疑心芸在家信中述事不当,于是便不让她代笔了。我父亲不知此事,看到家信不是芸的手笔,就问我说:“你媳妇病了吗?”我于是写信去问,芸也没有应答。时间一长,我父亲发怒了,说:“想来是你媳妇不屑于代笔写家信吧。”等我回家以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准备向父亲委婉地解释一下,芸急忙制止说:“宁可被公公责备,不可因这件事让我失去了婆婆的欢心。”最后她也没为自己辩白过。

庚戌[1]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2]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3]居焉。吾父谓孚亭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4]而不可得。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5]。”孚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6]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其来也,托言[7]邻女之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8]所合意者。吾母见之曰:“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注释】

[1] 庚戌: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

[2] 邗(h1n)江:今江苏扬州市下辖区。

[3] 挈(qiè)眷:带着家眷。挈,带、领。

[4] “欲觅”句:即想要纳妾。

[5] 庶语音相合:希望说话口音相合。庶,幸,希冀之辞。

[6] 倩:请求,央求。

[7] 托言:借口,假称。

[8] 素:向来。


【译文】

庚戌年(1790年)的春天,我又跟随侍父亲到邗江做幕僚。当时父亲有个同事叫俞孚亭的,带着家眷一起上任。我父亲对俞孚亭说:“我一生辛苦奔波,常常客居在外,想找一个能照顾我饮食起居的人都不可得。儿子辈若真能体谅关心我的话,应当从家乡帮我找一个人来,这样我说话,总算也有人听听。”俞孚亭把父亲的话转告给我,我悄悄写信给芸,请她帮着物色挑选。芸找到一个姓姚的女子,因为不能确定这事能不能成,就没有先禀告我母亲。姚家女子来的时候,芸借口说是邻居家的姑娘前来玩耍,等到我父亲命令我把姚家女子接娶到他寓所后,芸又听从旁人意见,托言说我父亲一向中意这位女子。我母亲见到姚氏女时说:“既然说是邻家姑娘去那里游玩的,为什么老爷就娶了她?”因此事,芸便失去了我母亲的欢心。

壬子[1]春,余馆真州[2]。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余弟启堂时亦随侍。芸来书曰:“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堂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未几[3],病皆愈,余仍往真州。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令堂[4]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嘱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实彼此卸责之计也。”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5]事,答言不知。遂札饬[6]余曰:“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7],觅骑遄归[8],恐芸之短见也。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芸泣曰:“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9]至,曰:“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


【注释】

[1] 壬子: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

[2] 馆、真州:馆,在此为“任职”之意。即当幕僚。真州,今江苏仪征县。

[3] 未几:很快,没过多久

[4] 令堂:对人婆婆的敬称。此处用来称呼自己的婆婆,反被认为不敬。

[5] 邻项:邻居的款项。

[6] 札饬(chì):写信训诫。

[7] 肃书认罪:恭敬地去信认错。

[8] 遄(chuán)归:立即回家。遄,快速。

[9] 手谕:上对下亲手写的命令。


【译文】

壬子年(1792年)春天,我在真州当幕僚,父亲在邗江生了病,我去探望他,结果也病了。我弟弟启堂当时在那里服侍父亲。芸来信说:“启堂弟曾向邻妇借钱,请我做担保人,现在邻妇来追讨钱,催得很急。”我问启堂这件事,启堂反怪嫂嫂多事,我于是在给芸的回信后面写道:“我们父子都病了,没钱可还,等到启堂弟回去后,让他自行处理吧。”没过多久,我父子二人的病都痊愈了,我仍然回真州去。芸又写信给我,被父亲收到了,父亲拆开看,信中说到启堂借邻妇钱的事,又说:“令堂大人认为老人得病都是因为娶了姚姬,等他病稍痊愈,你可悄悄嘱咐姚姬借口想家,我让她父母到扬州接她回来,这实在是你我在这件事上推卸责任的办法。”我父亲看了信后十分恼怒,问启堂是否借了邻妇的钱,启堂回答说没有。于是父亲写信斥责我说:“你的媳妇背着你跟邻居借债,还诬赖到小叔身上,并且称婆婆为‘令堂’,称公公为‘老人’,实在是大逆不道!我已派专人带着书信回苏州去斥逐她,你如果稍稍有点人心,也应当知到自己的过错。”我接到这封信,如闻晴天霹雳,立即非常恭敬地写了一封信承认错误,再寻坐骑立即赶回家中,唯恐芸受了打击会寻短见。回家后我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而父亲派的家人已拿着驱逐芸的书信前来,信中历数芸的过错,言语决绝。芸哭着说:“我固然不应当胡言乱语,但公公应当饶恕女流之辈的无知。”又过了几天,我父亲写来手谕,说:“我也不多责备你们了,你带着你媳妇到别处去住吧,别让我看见,别让我生气就够了。”

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1]。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末。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2],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馀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佳人已属沙叱利[3]矣。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曰:“初不料憨薄情乃尔也!”

余曰:“卿自情痴耳。此中人[4]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

因抚慰之再三,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5]。时发时止,骨瘦形销。不数年而逋负[6]日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7]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已非生人[8]之境矣。


【注释】

[1] 往依族中:去依靠她的宗族。

[2] 血疾:似指血崩,妇科疾病。

[3] 沙叱利:唐传奇《柳氏传》中夺走柳氏的番将,在此借指夺走憨园者。

[4] 此中人:指妓院中人。

[5] 刀圭无效:医治无效。刀圭,古时量取药末的用具,后因以称医术。

[6] 逋负:欠债。

[7] 盟妓:与妓女结盟拜为姐妹。

[8] 生人:活人。《庄子·至乐》:“视子之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


【译文】

我想让芸寄居在她娘家,而芸因为母亲已故,弟弟出走,不愿意去投靠她的族人。幸好我的朋友鲁半舫听说了此事,很同情我们,就邀请我们夫妇二人到他家的萧爽楼中去住。过了两年,我父亲渐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恰好我从岭南回来,我父亲亲自到萧爽楼,对芸说:“以前的事情我都清楚了,你们何不回家去住呢?”我们夫妇欣然回家,仍然住在旧宅,算是骨肉团圆。那时谁又能料到还有憨园这等孽障之事呢?

芸一向患有血疾,也是因为她弟弟出门始终没有回来,她母亲思念儿子而病逝后,芸悲伤过度,辗转得病。自从认识了憨园后,她一年多没发病,我正庆幸她得到了良药,大概病就好了,正在这时,憨园被有权势的人夺走了,那家以千金作聘礼,并且答应赡养她的母亲。佳人已属“沙叱利”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没有敢和芸说,芸一直到去探望憨园,方才知道。她回来哭着对我说:“开始竟没有料到,憨园如此薄情!”

我说:“你是一个情深的人,妓院中人有什么情义可言呢?况且锦衣玉食的女子也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的生活。与其她将来后悔,不如现在不成。”

我再三安慰芸,但芸终究还是觉得自己受到愚弄,失意抱恨,血疾大发,躺在床上十分衰弱,医治无效,病时发时止,骨瘦形销。没几年,医资大增,家里人对我们也议论纷纷。父母亲又因芸与妓女结盟,对她的憎恶日益加深,我虽然从中调停,但到了这地步,压力已经大到不是凡人能承受得了的。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1]时形。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单股栗[2],犹强曰“不寒”。因是芸誓不医药。

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3]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而春煦行色匆匆[4],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痠头晕之疾。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注释】

[1] 竭蹶:力竭颠仆。

[2] 股栗:大腿发抖。

[3] 《心经》:指佛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4] 行色匆匆:匆匆要走的神态。


【译文】

芸生了一个女儿,叫青君,当时十四岁,知书通文,并且贤慧能干。家里穷得典当首饰衣服,幸亏她辛苦操劳。还有一个儿子叫逢森,那年十二岁,在学堂里读书。我一连几年没有工作的机会,只好在自己家门口开了一个书画铺,三天的收入,还不够一天的支出。我焦虑辛劳,困顿不堪,常常是竭尽全力也维持不了家庭生活。在严寒的冬季,没有裘皮可以暖身,我就穿着单衣硬挺过去,青君衣裳单薄,两腿发抖,还勉强说“不冷”。看到这种情况,芸发誓不再请医问药了。

芸偶尔能起床,刚好我的朋友周春煦给福郡王做幕僚回来,想请人绣一部《心经》,芸想到绣经可以消灾免祸,再加上收入比较丰厚,可以贴补家用于是就接了这活儿。可是周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芸也只得赶时间,十天就绣完了。衰弱的人骤然辛劳,以致又添上了腰酸头晕的毛病。岂知命薄的人,即便绣了佛经,佛也不能对她发慈悲!绣经之后,芸的病更重了,不能自理,每天喂药端水,都要唤人,上上下下的人都厌烦她。

有西人[1]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友人某向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适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

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迟必首汝逆[3]矣!”


【注释】

[1] 西人:山西或陕西人。

[2] 滥伍:随意结交。

[3] 首汝逆:告你不孝之罪。


【译文】

有个山西人在我的画铺左边租了房子,以放高利贷为生。他时常请我作画,因此彼此认识。我有个朋友向他借五十两银子,请求我做保人,我因为友情难却,就答应了。而我这个朋友竟然带着钱跑掉了,不知所踪。于是山西人拿我这个保人是问,经常来催债。起初我以笔墨做抵押,后来便没有东西可以抵押了。年底我父亲回家过年,山西人来讨债,在我家门口大叫大嚷,我父亲听说了,把我叫去训斥道:“我们是诗礼之家,怎么会欠这种小人债务!”我正解释时,刚好芸有一个从小就结拜的盟姐,她嫁给了锡山姓华的人家,听说芸病了,派人来问候。

父母亲听说是芸的姐妹,以为是憨园派来的,越发恼怒,说:“你媳妇不守闺中的规矩,和妓女结盟,你也不求上进,随意结交小人。若是置你们于死地,我于心不忍,姑且宽限你们三天,离家自谋生路吧。否则我就要到官府去告你们的不孝之罪!”

芸闻而泣曰:“亲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汝主母[1]特遣来耶?抑便道来耶?”曰:“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2],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因嘱之曰:“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注释】

[1] 主母:女主人。指芸的同盟姊华氏。

[2] 简亵(xiè):简陋怠慢。


【译文】

芸听知这一切后哭着说:“双亲如此生气,都是我的罪过。如果我死了,你一人独行,你肯定会不忍心;如果我留下你一人,你必然又舍不得。姑且悄悄地叫华家的人来,我勉强起床问问他。”

于是芸叫青君扶着她到房外,喊华氏派来的人,问道:“是你家的主母特地派你来的吗?还是顺便过来的?”来人说:

“我家的主母久闻夫人卧病在床,本来准备亲自来探望,因为从没登过门,不敢造次;我临走时主母嘱咐我,若是夫人不嫌乡下居处简陋,不妨到乡下调养身体,以实践她与你年幼时在灯下绣花时所许的诺言。”原来芸与华氏当年一起绣花时,曾立过疾病相互扶助的誓约。

芸嘱咐来人说:“烦劳你速速回去,禀告你家主母,叫她两天之后派一只小舟悄悄地来。”那个人走后,芸对我说:“华家盟姊与我情同骨肉,你如果愿意到她家去,我们不妨同去,但儿女既不能带着同行,又不能留在这里,连累双亲,必须在两天之内安排好。”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芸曰:“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幸诗礼之家[1],且又独子,许之可也。”余谓荩臣曰:“吾父与君有渭阳[2]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媳,何如?”荩臣喜曰:“谨如命。”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3]之腊廿五日也。芸曰:“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著,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余曰:“卿病中能冒晓寒耶?”

芸曰:“死生有命,无多虑也。”

密禀吾父,亦以为然。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4],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侍在侧,拭泪不已。


【注释】

[1] 诗礼之家:书香门第。

[2] 渭阳:《诗·秦风·渭阳》:“我送舅氏,日至渭阳。”后以渭阳表示甥舅关系。

[3] 庚申:嘉庆五年(1800年)。

[4] 幸:幸运、幸福。


【译文】

当时我有个表兄叫王荩臣,他有个儿子叫韫石,愿意娶青君为妻。芸说:“听说这位王郎,懦弱无能,不过是个守成之子,而王荩臣又没有什么成就可守,所幸的是,他家还是个书香门第,他又是独子,许给他家,也可以。”我于是对荩臣说:“你和我父亲是甥舅关系,你要娶青君做儿媳妇,想来我的父母不会不允许。但若是等到青君长大后再出嫁,看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不能了。我们夫妇二人到锡山去之后,你就去禀告我的父母,先让青君去你家做童养媳,如何?”王荩臣高兴地说:“就按你的意思办吧。”逢森也被朋友夏揖山托人推荐去学经商了。

子女的事安排好以后,华家的船也来了。当时是庚申年(1800年)腊月二十五。芸说:“我们就这样带着行李贸然出门,不但会招邻居嘲笑,而且借债的款项还没着落,恐怕放债人也不会放我们走。必须要在明天早上五更时悄然离去。”

我说:“你还在病中,能冒凌晨的风寒吗?”

芸说:“死生有命,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私下里禀告父亲,他也觉得这样做比较稳妥。这一夜,我先叫人把半担行李挑到船上,让逢森先睡下。青君守在她母亲身边哭泣。芸嘱咐她说:“你的母亲命苦,又加上情痴,所以遭到这样的颠沛磨难。幸亏你父亲对我好,此去没有什么顾虑。两三年内,我们必当布置好,让全家人重新团圆。你嫁到王家去了,要尽妇道,不要学你母亲。你的公婆都以能娶到你为幸事,肯定会善待你。家中所留的箱笼什物,都给你带去。你的弟弟年幼,所以没让他知道这些事情。临走时你可哄他说我去求医治病,几天就回,等我上船走远了,再告诉他原因。禀告祖父使他知道就行了。”

旁边站着一个老仆妇,就是前卷中所写的我们曾租赁她家屋子消夏的那位老妈妈,她愿意送我们到乡下,所以这时陪着站在一旁,听了芸这番话不停地擦着眼泪。

将交五鼓,暖粥共啜[1]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2],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

芸曰:“将出门就医耳。”

逢森曰:“起何早?”

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赚。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

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勿哭”而已。青君闭门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将至舟次[3],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注释】

[1] 啜(chuò):喝。

[2] 传奇:小说体裁之一。

[3] 舟次:船的停泊地。次,止、停留。


【译文】

快到五更时,我们热了点粥一起喝。芸勉强笑着说:“当年我们是因一碗粥而聚在一起,今天是喝一碗粥而离散。如果要写一篇传奇,可以起名叫《吃粥记》。”逢森听到声音也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母亲要去哪里?”

芸说:“准备出去投医看病。”

逢森说:“怎么起这么早?”

芸说:“路很远,你和姐姐好好待在家,不要讨祖母的嫌。我和你父亲同去,几天就回来。”

鸡鸣三声,芸含着眼泪扶着老妈妈,打开后门准备出去,逢森忽然大哭,说:“啊,我母亲不回来了!”

青君恐怕惊动别人,连忙掩上他的嘴去安慰他。当时我们两人已是肝肠寸断,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叫逢森“别哭”而已。青君关上门后,芸走出巷子,走了十几步,已经疲累得走不动了,我叫老妈妈提着灯,我背着芸一路走。快到小船的停泊处时,我们险些被巡夜的人扣住。幸亏老妈妈认芸作自己的女儿,说她生了病认我作女婿;而且船工都是华家一族的人,听到我们的声音,前来接应,这才解了围。我们互相搀扶着我们下船。解缆开船后,芸这才放声痛哭。这一去,他们母子已成永别。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

是日午未之交[1],始抵其家。华夫人已倚门而待,率两小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屋啾啾。

芸谓华夫人曰:“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2]矣。”

华曰:“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

自此相安度岁。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

芸曰:“妾亦筹之矣。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3]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4],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

余曰:“忘之矣。”

芸曰:“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

余如其言。时天颇暖,织绒袍哔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5]正月十六日也。


【注释】

[1] 午未之交:将近下午一点。未时,下午一点到三点。

[2] 桃源:东晋陶潜的《桃花源记》曾描写一渔夫从桃花源进一山洞,见秦时避乱者的后裔聚居其间,民风淳厚,生活安适。后用以指避世隐居的地方。

[3] 靖江:县名,在江苏长江北岸。清属常州府。

[4] 适数不敷:刚好钱的数目不够。

[5] 辛酉:嘉庆六年(1801年)。


【译文】

华夫人的丈夫叫华大成,住在无锡以东的高山上,房子面对着山,躬耕为生,华大成朴实忠厚,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的盟姐。

这一天,下午一点左右,我们才到他家,华夫人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她领着两个小女儿到船上去接芸,与芸相见十分欣喜。她扶着芸上岸回家,款待很是殷勤。四邻的女人孩子们听说有客来都拥到屋里来,上下打量着芸,有的问这问那,有的表示同情,交头接耳,满屋都是说话的声音,很是热闹。

芸对华夫人说:“今日到此,真像是渔夫进了桃花源了。”

华夫人说:“妹妹莫笑,乡下人,少见多怪。”

从此我们便安心地住在这里,平静度日。到元宵节时,仅仅二十来天,芸已经能起床走路了。元宵节当晚,我们在打麦场上观龙灯,我看她的神情气色,已经渐渐复原,于是放下了心。我和她私下商量,说:“我住在这里,终非长久之计,但想到别的地方去,又没钱,怎么办?”

芸说:“我也正在考虑。你有个姐夫叫范惠来的,现在在靖江县的官办盐公堂当会计,十年前他曾向你借十两银子,当时我们手头的钱不够,我还当了一根金钗才把钱凑齐,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我说:“忘了。”芸说:“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你何不去一趟呢?”

我于是照她说的去做。当时天很暖和,我穿着织绒袍、哔叽短褂还觉得有些热。这是辛酉年(1801年)正月十六日的事。

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1]。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

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

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

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2]。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

曹曰:“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出钱沽酒,备极款洽[3]。


【注释】

[1] 囊为之罄(qìng):袋中的钱用完了。

[2] 涉讼:牵涉到诉讼。

[3] 款洽:亲切、融洽。


【译文】

我出了门,当夜住在锡山的旅舍中,租了条被子睡觉。第二天清晨起床,坐着江阴的轮船,一路逆风,接着下起了小雨。夜晚到了江阴县的江口,当时寒潮已至,冷风刺骨,我买了些酒来御寒,结果囊中盘费已见底了。我盘算了一夜,准备卖掉衬衣换几个钱好坐渡船。

正月十九日,北风越刮越猛,天欲降雪,我不禁凄然泪下,暗自计算了一下房钱渡费,不敢再喝酒了。正在心寒腿颤之间,忽然看见一个老人,穿着草鞋,戴着毡笠,背着一个黄包袱,进了店。他打量着我,我也觉得他很面熟。

我说:“老先生莫非是泰州人,姓曹吗?”

他笑着说:“正是。若不是您的帮助,我早就死在沟壑中了。如今我的女儿安然无恙,她时常感念您的好处,不想今天在这里碰上您。为何逗留在这地方啊?”

原来我在泰州做幕僚时,有个姓曹的老汉,家庭微贱,但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已经许配了人家,一个有权势的人放了高利贷给他,图谋他的女儿,惹起纠纷一直闹到公堂之上。我从中调解,把这家女儿仍归她原来许配的人家。曹老翁于是进了衙门当了公差。他曾对我磕头称谢,所以我认识他。我把自己投亲,路遇大雪滞留此地的经过告诉了曹老翁。

曹老翁说:“明日天晴,我会顺路送你。”他出钱买酒,款待得极周到。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1]。曹曰:“勿急。宜饱食登舟。”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2]。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

曹曰:“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

枵腹[3]忍寒,午始解缆。至靖,暮烟四合矣。

曹曰:“靖有公堂[4]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

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实不知其内外也。”

曹曰:“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舅何狼狈至此?”

余曰:“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

惠来以番饼[5]二圆授余,即以赠曹。曹力却,受一圆而去。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

惠来曰:“郎舅至戚,即无宿逋[6],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账之时,不能挪移丰赠[7],当勉措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注释】

[1] 同济:同渡。

[2] 出沽:出去买吃的。

[3] 枵(xiāo)腹:空着肚子。

[4] 公堂:指盐业公署。

[5] 番饼:番银。指外国商人来内地贸易所使用的银元。

[6] 宿逋:旧债。

[7] 挪移丰赠:挪用资金丰厚地赠送。


【译文】

二十日,刚刚打过晓钟,就听到江口渡船的吆喝声。我慌忙起床,喊曹老翁一起渡江。曹老翁说:“别急,总要吃饱了才能上船。”于是他替我付了房钱和饭钱,拉我出去吃饭。我因为连日逗留在这里,急于渡江,吃不下去。勉强吃了两个麻饼。上了船,江风刺骨,冻得我四肢发抖。

曹老翁说:“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上了吊,他的妻子雇了这条船到靖江去,必须要等到雇船的那女子来了才能开船。”我只好忍饥受冻,一直等到中午船才开动。到靖江时,已经是暮色四起了。

曹老翁说:“靖江有两处盐业公署,你要找的人在城内还是在城外?”

我踉踉跄跄地跟在他的后面,边走边说:“实在不知道他在城内还是城外。”

曹老翁说:“如此只有先住下来,明日再去一一拜访了。”我俩进了旅舍。我的鞋袜已被淤泥湿透,跟店家要了盆炭火烘烤着。

草草吃过饭,我疲乏极了,酣睡一觉。早晨一起床,看到袜子被烧坏了大半。曹老翁又代我付了房钱饭钱。我们一起到城里的盐业公署,范惠来还没起床。他听说我来了,披着衣服出来,看到我的模样,吃惊地问:“舅爷怎么如此狼狈?”

我说:“你先别问,有银子先借我二两,先给付了一路送我过来的这位老人。”

惠来拿出两块番银给我,我马上把它拿给曹老翁,曹老翁极力推却,最后勉强接了一块番银走了。我把我的全部遭遇都告诉了惠来,并说明来意。

惠来说:“舅爷是我的至亲。即使没有素来的恩情,我也应该竭尽全力帮助你。无奈航海的盐船新近被盗,正在盘账期间,不能拿出很多的钱来给你。我一定尽力筹措二十块番银,来还旧债,如何?”我本来并无奢望,就答应了。我留在惠来那里住了两天,天已晴暖,我就准备回去了。

廿五日,仍回华宅。芸曰:“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因惨然曰:“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1]众司事公延入局[2],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3]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瘳,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

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4],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注释】

[1] 贡局:税务机构。

[2] 公延入局:公开招聘。

[3] 壬戌:嘉庆七年(1802年)。

[4] 炊爨(cuān):烧火做饭。


【译文】

正月二十五日,我仍旧回到锡山华氏住处。芸问我:“你遇到大雪了吗?”我告诉她这一路上的艰苦,芸伤心地说:“下雪时,我还以为你已经到了靖江,谁知你还留在江口。幸亏遇到了曹老翁,算是绝处逢生,这也可以说是吉人天相了。”

过了几天,接到青君的来信,知道逢森已被夏揖山保荐到店铺学生意了,王荩臣也已征得我父亲的同意,挑选了正月二十四日为婚期,把青君接了过去。到此我和芸的一对儿女的事情,算是粗粗安排完毕了,但一家骨肉分离至此,总是叫人痛心。

二月初,风和日暖,我用在靖江筹到的钱简单置备了行装,到邗江盐署拜访了老友胡肯堂。有贡局的诸位司事,请我入衙署代掌笔墨文书工作,这样身心才稍稍安定下来。到第二年壬戌年(1802年)八月,接到芸的信,信中说,她的病已经全好了,但是寄居在非亲非友之家,总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也想到邗江来,看看平山的胜景。我于是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了房子,是临河的两间屋自己回华氏家中接芸一起到邗江去。华夫人送给我们一个小奴仆名叫阿双,帮助烧火做饭。她还和我们订了将来做邻居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1]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2]之呼。

芸曰:“求亲不如求友。”

余曰:“此言虽是,奈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3]。”

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4]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注释】

[1] 癸亥:嘉庆八年(1803年)。

[2] 将伯:求助。《诗经·小雅·正月》:“将伯助予。”在此指仍到靖江找姐夫范惠来求助。

[3] 自顾不遑(huáng):自顾不暇。

[4] 失路:迷路。


【译文】

当时已是十月,平山天气凄冷,只好计划来年再与芸一起春游。本来我满心期望芸能在邗江安心调养,慢慢再图谋和儿女骨肉团圆。

谁知不满一个月,贡局的司事忽然裁了十五个人,我是托人介绍来的,因此也被遣散。芸开始还千方百计为我筹划,强颜欢笑地安慰我,从没有抱怨过我。到了癸亥年(1803年)年三月,芸忽然血疾大发,我想再到靖江去,向范惠来求助。

芸说:“求亲不如求友。”

我说:“话虽如此,无奈朋友虽然关心我们,现在都在赋闲,自顾不暇。”

芸说:“幸好天气已经暖和了,路上不必担心被风雪阻隔,愿你速去速回,不要以我为念。你如果身体不好了,我的罪过就更大了。”

当时我手头已经没有钱,我对芸佯称我雇了骡子出门,好让她安心,其实我是带着干粮步行,且吃且走。我向东南方向走,两次渡过叉河,走了八九十里,举目四望,并没有村落。走到一更天时,只见旷野黄沙茫茫,天空星光闪闪。我找到一个土地庙,只有约五尺高,周围有道矮墙,墙边种了两棵柏树。于是我向庙中的土地神磕头,祈祷着说:“苏州的沈某人,投亲到此迷了路,准备在神庙中借住一夜,希望神灵保佑。”于是我把庙中的小石香炉移到一边,把身体塞进去,里面的大小只能容下半个身子,我把风帽反戴着遮住脸,把半个身子塞进祠堂里,膝盖和两腿露在外面,闭目静听,只听到微风萧萧。脚下疲累,人也倦了,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

申刻[1]抵靖,投刺[2]焉。良久,司阍者[3]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

余诘之曰:“何日可归?”

曰:“不知也。”

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

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

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

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雇骡急返。


【注释】

[1] 申刻:午后三时至五时。

[2] 投刺:递上名帖。

[3] 司阍(hūn)者:守门人。


【译文】

等我醒来时,东方已经发白,矮墙外有人走路说话的声音。我急忙走出来探视,原来是当地百姓赶集路过此地。我向他们问路,他们说:“向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向东南走,过十里就有一个土墩,过了八个土墩,就是靖江,之后一路都是大道了。”我于是转身把香炉移回原位,叩谢了神灵,然后上路。过了泰兴,就有小车可以搭乘了。

下午四点左右我到了靖江,到了范惠来府上,投上名帖。过了很久,守门人才回报说:“范爷因公事到常州去了。”我看他神色,似有推托之意。

我问他说:“什么时候回来?”

看门人回答说:“不知道。”

我说:“就是等一年,我也要等。”

守门人领会了我的意思,私下问道:“先生是范爷的嫡亲舅爷吗?”

我说:“如果不是嫡亲的关系,我就不会坚持等他回来了。”守门人说:“那您暂且等等吧。”

过了三天,守门人告诉我范惠来回来了。我在他那里借得二十五两银子,雇了骡子急忙回家。

芸正形容惨变,咻咻[1]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2]乎?倩人大索[3],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4]。倘其父母匿子图诈[5],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

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6],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


【注释】

[1] 咻(xiū)咻:嘘气声,形容哭得抽抽嗒嗒。

[2] 卷逃:携财物逃走。

[3] 倩人大索:请人到处寻找。

[4] 堪虞:令人担忧。

[5] 匿子图诈:把女儿藏匿起来再向主人家要人,以此诈骗钱财。

[6] 匪人:原指不是亲近的人。后也指行为不正当的人。


【译文】

芸在家中脸色惨白,哭得十分伤心,见我回来,急忙说:“你知道吗?昨天中午,阿双带着家里的东西逃走了!我已请人四处寻找,如今还没找到。东西丢了事小,人是她母亲临行前再三托付给我的。如今她逃回去,路上有长江阻隔,已经令人担心,如果她真的逃回了家,她的父母把女儿藏匿起来再向我们讹诈钱财,我们该怎么办呢?况且我还有何脸面见我的盟姐?”

我说:“你先不要着急,你过于担心了。藏匿孩子图谋诈骗钱财,是诈骗那种有钱人家,我们夫妇就是两个肩担张嘴,没有什么好讹诈的。况且我们把阿双带到这里半年,给她吃的穿的,从未打骂过,这是邻居都知道的。她逃跑是因为她丧了良心,乘我们危难之中盗窃逃走,华家盟姊送给我们这样一个品行不端的人,说来也应该是她没有脸面见你,你怎么反说自己没有脸面见她呢?现如今我们应该到县衙门去呈报立案,以杜绝后患。”

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时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1]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2],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3]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4],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5],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6]。”言已,泪落如豆。


【注释】

[1] 唱随:夫唱妇随。在此指嫁到沈家。

[2] 雍雍;鸟和鸣声,形容和谐。

[3] 烟火神仙:人间神仙。

[4] 干造物之忌;冒犯了造物主的忌讳。

[5] 奉箕帚:箕帚,簸箕扫帚。奉箕帚指妇女料理家务、侍奉丈夫。

[6] 耿耿:耿耿于怀,心中不能平静。


【译文】

芸听了我的话,好像稍稍放宽了,但从此开始,她睡觉时常说梦话,时而喊“阿双逃走了”,时而叫“憨园为何辜负我”,病情日益加重。

我打算为芸请医生治病,她阻止我说:“我这病,起因是由于弟弟出亡,母亲过世,悲痛过度,接着因为在感情上受到打击,后来又为气愤所激。而我平时又思虑过度,满心希望做一个好媳妇而不可得,以至于现在头晕、怔忡这些毛病都来了。这就是所谓病入膏肓,良医也束手无策,请不要再为我花那些无益的钱了。想想我跟着你夫唱妻随二十三年,承蒙你对我的错爱,百般体恤,不因为我的性格顽劣而抛弃我。有你这样的知己,这样的丈夫,我这辈子没有什么遗憾了。至于像过去布衣取暖、菜饭得饱,一家人和和睦睦,游玩于山水之间,如在沧浪亭畔、萧爽楼中的那些日子,真是神仙的日子了。神仙境地,几世才能修到?我们是什么人,怎敢奢望当神仙呢?硬要去追求,以致冒犯了造物主的忌讳,才被情魔困扰。总因为你太多情,而我的命太薄了啊。”

接着她又呜咽说:“人生百年,终有一死。如今我们夫妇就要中道分离,不能白头到老,我再也不能为你奉箕帚做妻子,不能看到逢森娶妻,心里实在是不能平静啊。”说完,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

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

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

芸又欷歔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1],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2]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厝[3]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

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4]。”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

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

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5]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曷其有极[6]!


【注释】

[1] 不得亲心:得不到双亲的欢心。

[2] 春秋:年岁。

[3] 厝(cuò):停柩待葬或浅埋以待改葬。

[4] “曾经”句:唐元稹诗句,意谓已达到极点,不屑于再求其次。

[5] 嘉庆癸亥:嘉庆八年(1803年)。

[6] 曷其有极:哪里有尽头。曷,哪里。


【译文】

我强忍着悲痛安慰她说:“你病了八年,恹恹将死的情形都有好几次了,今天为什么忽然说这些伤心的话呢?”

芸说:“这几天我都梦到我的父母放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觉得上下飘浮,仿佛在云雾中行走一般。大概是魂魄已经离去只剩下躯壳了吧?”

我说:“这是神不守舍。服些补药,安心调养,自然能够痊愈。”

芸又悲泣着说:“我如果还有一线生机,决不敢说这些话来惊吓你。但如今我快要死了,如果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时间说了。你之所以得不到父母亲的欢心,在外颠沛流离,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后,你父母的心自然可以挽回,你也可以免去对父母的牵挂。公公婆婆年岁已高,我死后,你应该早点回家去,如果没有能力带着我的灵柩回去,不妨暂时停在此地,等将来有能力了再说。愿你再续弦,配一个德客兼备的女子,来侍奉双亲,抚养儿子,我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她肝肠寸断,惨然大哭。

我说:“你如果真的中道舍我而去,我决没有再续弦的道理。况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芸拉着我的手还准备再说什么,但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来世”二字,忽然她胸口急速喘气,说不出话,两眼直视,我千呼万唤,她已不能说出话来。两行悲痛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气喘渐渐微弱,泪水逐渐干了,一缕魂魄缥缈,就此长逝。那是嘉庆癸亥年(1803年)元月三十日。当时我面前只有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空,寸心欲裂,绵绵此恨,竟无尽头!

承吾友胡肯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1]。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曰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没[2],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回煞[3]之期,俗传是日魂必随煞而归,故房中铺设,一如生前,且须铺生前旧衣于床上,置旧鞋于床下,以待魂归瞻顾。吴下相传谓之“收眼光”。延羽士[4]作法,先召于床而后遣之,谓之“接眚”[5]。邗江俗例:设酒肴于死者之室,一家尽出,谓之“避眚”;以故有因避被窃者。芸娘眚期,房东因同居而出避,邻家嘱余亦设肴远避。

余冀魂归一见,姑漫应之。同乡张禹门谏余曰:“因邪入邪,宜信其有,勿尝试也。”

余曰:“所以不避而待之者,正信其有也。”

张曰:“回煞犯煞[6],不利生人。夫人即或魂归,业已阴阳有间,窃恐欲见者无形可接,应避者反犯其锋耳。”

时余痴心不昧[7],强对曰:“死生有命。君果关切,伴我何如?”

张曰:“我当于门外守之。君有异见,一呼即入可也。”


【注释】

[1] 成殓(lian):给死者穿衣下棺。

[2] 赍(jī)恨以没:抱恨而死。赉,带着。

[3] 回煞:古代阴阳家迷信之说,按人死时年月干支,推算所谓魂气返舍的时间,并说返舍之日,有凶煞出现,谓之回煞。

[4] 羽士:道士。

[5] 接眚(shěng):又叫接煞。丧家请术士招死者之魂还家。眚,灾异,疾苦。

[6] 犯煞:冲撞了煞神。

[7] 不昧:不隐藏。


【译文】

承蒙我的朋友胡肯堂拿出十两银子帮助我,我又把屋里所有的东西变卖一空,这才能亲自为芸成殓。

唉,芸身为一个女子,却有着男子的襟怀才识。她自从嫁给我以后,我每天为衣食奔忙,生活始终困难,芸能悉心体察,毫不介意。等我在家住时,她也只是和我谈诗论文而已。最后她身患重病,流落他乡,怀恨而死,是谁造成的呢?我辜负了自己的妻子兼闺中良友之处,又哪里说得完呢?奉劝世间夫妻,虽然不可彼此仇视,也不可过于情深。谚语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像我这样的,就是前车之鉴。

“回煞”的日子,民间的说法是,这一天死者的魂魄必然随着凶神一起回来,所以房中的布置摆设,应该和死者生前一样且必须将死者生前所穿的旧衣铺在床上,将旧鞋放在床下,以待魂魄归来时观看,这就是苏州相传的所谓“收眼光”。还要请道士来作法,先把魂魄召到床上,然后遣走,叫作“接眚”。邗江的风俗是:在死者的屋里设酒菜,一家人都出去,称作“避眚”。因这个缘故,有的人家还被偷窃。到了芸“回煞”的日子,房东因为过去和我们同住,所以到邻家回避去了,他们嘱咐我在摆设酒菜后也要避开。我本就希望能见一见芸娘的魂魄,所以只是随口答应。我的同乡张禹门劝我说:“因邪入邪,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要做别的尝试。”

我说:“我之所以不回避而在屋里等待,正是相信世上有灵魂啊。”

张禹门说:“回魂犯煞,不利于活人。再说即使夫人的魂魄回来了,你俩也是阴阳相隔,我恐怕你想看到的而看不到,应避开的你却反而冲撞了它。”

那时我痴心不灭,坚持说:“死生有命。你如果真的关心我,就陪我一起等怎么样?” 张禹门说:“我就在门外等着,你如果看到有什么异常,一叫我就进去。”

余乃张灯入室,见铺设宛然,而音容已杳,不禁心伤泪涌。又恐泪眼模糊,失所欲见,忍泪睁目,坐床而待。抚其所遗旧服,香泽犹存,不觉柔肠寸断,冥然昏去。转念待魂而来,何遽[1]睡耶!开目四视[2],见席上双烛,青焰荧荧,缩光如豆,毛骨悚然,通体寒栗。因摩两手擦额,细瞩之,双焰渐起,高至尺许,纸裱顶格,几被所焚。余正得借光四顾间,光忽又缩如前。此时心舂股栗,欲呼守者进观;而转念柔魂弱魄,恐为盛阳所逼,悄呼芸名而祝之,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既而烛焰复明,不复腾起矣。出告禹门[3],服余胆壮,不知余实一时情痴耳。


【注释】

[1] 遽(jù):急着。

[2] 四视:四下张望。

[3] 禹门:即守在门外的同乡张禹门。


【译文】

于是我在屋里点上蜡烛,见床铺摆设依旧如往昔,而芸的音容笑貌已杳然难寻,不禁伤心流泪,又恐怕泪眼模糊,错过想看的东西,便强忍眼泪,睁大双眼,坐在床上等待。我抚摸着芸所遗留的旧衣服,上面还香泽犹存,我不觉柔肠寸断,昏然欲睡。转念一想,我正等待芸的魂魄归来,怎么能就这样睡着了呢!我睁开眼睛,四下张望,看到床席上的两根蜡烛,青光荧荧,火焰缩得只有豆粒那么大。我毛骨悚然,浑身发抖,于是搓搓双手取暖,擦擦额头,再仔细看,两根蜡烛的火焰渐渐升高,居然高到一尺左右,纸裱的棚顶几乎被烧到。我正借着烛光四处打量时,火焰又缩小到最初的样子。这时我心跳如舂米,双腿发抖,正准备喊陪守的张禹门进来看,转念一想,又怕芸柔弱的魂魄,被旺盛的阳气所逼走。于是我悄悄地叫着芸的名字,真挚祝祷,满屋寂静,什么动静都没有了。接着烛又明亮了,也不再腾起落下了。我出门将刚才的情形告诉张禹门,他佩服我胆大,却不知我只是一时情痴罢了。

芸没后,忆和靖[1]“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权葬芸于扬州西门外之金桂山,俗呼郝家宝塔。买一棺之地,从遗言寄于此。携木主[2]还乡,吾母亦为悲悼。青君、逢森归来,痛哭成服[3]。启堂进言曰:“严君怒犹未息,兄宜仍往扬州。俟严君归里,婉言劝解,再当专札相招。”

余遂拜母别子女,痛哭一场;复至扬州,卖画度日。因得常哭于芸娘之墓,影单形只,备极凄凉。且偶经故居,伤心惨目。重阳日,邻冢皆黄,芸墓独青。守坟者曰:“此好穴场,故地气旺也。”余暗祝曰:“秋风已紧,身尚衣单。卿若有灵,佑我图得一馆,度此残年,以待家乡信息。”


【注释】

[1] 和靖:北宋诗人林逋,钱塘人,隐居西湖孤山,终身不仕不娶,赏梅养鹤,旧时称其“梅妻鹤子”。卒谥和靖先生。

[2] 木主:死者的灵牌。

[3] 成服:旧时丧礼,大殓之后,亲属按照与死者关系的亲疏穿上不同的丧服,叫“成服”。


【译文】

芸去世后,我忆起北宋诗人林逋有“梅妻鹤子”的说法,就自号梅逸。我暂且把芸浅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那地方俗称郝家宝塔。我买了一块墓地,按照芸的遗言把她的棺木暂寄于此,只带着她的灵牌回到故乡。我母亲也为芸悲悼。青君、逢森回到家中,伤心痛哭,为他们的母亲守孝。

启堂弟劝我说:“父亲大人的怒火还没有完全平息,兄长最好还是去扬州,等到父亲大人回来时,我婉言劝解他,劝好后再专门写信把你叫回。”

于是我拜别母亲,告别儿女,痛哭一场,重又回到扬州,靠卖画度日。这样就有机会可以到芸娘墓前去哭一场。我影单形只,非常凄凉,偶尔经过故居,更是触目伤心。重阳节时,别的墓地上草木都枯黄了,只有芸的坟墓上还是青草一片。守坟人说:“这是一块好墓地,所以地气很旺。”我暗暗对芸祝祷:“秋风已紧,我身上衣衫还单薄。你如果真的有天有灵,保佑我谋得一个职位,使我能度过残冬,等待家乡的消息。”

未几,江都[1]幕客章驭庵先生欲回浙江葬亲,倩余代庖[2]三月,得备御寒之具。封篆出署[3],张禹门招寓其家。张亦失馆,度岁艰难,商于余,即以余资二十金倾囊借之,且告曰:“此本留为亡荆扶柩[4]之费,一俟得有乡音,偿我可也。”

是年即寓张度岁。晨占夕卜,乡音殊杳。

至甲子[5]三月接青君信,知吾父有病,即欲归苏,又恐触旧忿。正趑趄[6]观望间,复接青君信,始痛悉吾父业已辞世,刺骨痛心,呼天莫及。无暇他计,即星夜驰归。触首灵前,哀号流血。呜呼!吾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7]哉!

吾母见余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

余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

吾母目余弟妇,遂默然。


【注释】

[1] 江都:指扬州。隋朝时扬州曾定为行都。

[2] 代庖:越俎代庖,在此指代理。

[3] 封篆出署:封上官印离开官署。篆,代指官印。

[4] 亡荆扶柩(jiù):护送亡妻的棺木。

[5] 甲子:清嘉庆九年(1804年)。

[6] 趑趄(zī jū):且前且却,犹豫不进。

[7] 逭(huan):逃避。


【译文】

没过多久,扬州有个幕僚章驭庵先生,打算回浙江葬亲,请我顶班三个月,这样我才得以备下御寒的衣物好好过冬。离开幕府后,友人张禹门叫我去他家住。当时张禹门也无职可谋,度日艰难,他和我商量借钱,我就把我所挣的二十两银子全部借给了他,并对他说:“这本是留着扶亡妻的灵柩回苏州的费用,一旦家乡有了消息,你再还给我就行了。”

这一年我就在张禹门家中度日,早晚占卜问卦,可是家乡音信全无。到甲子年(1804年)三月,我接到青君的信,才知道父亲病了,我很想马上回苏州去,又恐怕触了他的旧怒,正在犹豫之时,又接到青君的信,才痛悉父亲已经辞世。我悲痛刺骨,呼天不应,来不及考虑其他,连夜赶回苏州,在父亲的灵前磕头痛哭,哀号泣血。唉,我的父亲一生辛劳,四处奔波,生下我这个不肖之子,既没有在他老人家的膝下承欢,也没能在他生病时侍药床前,我的不孝之罪如何能逃避得掉呢?

我的母亲看见我痛哭,就说:“你怎么今天才回来呢?”

我说:“我这次回来,还亏得收到您孙女青君的信。”

我母亲看了启堂夫妇一眼,默然无语。

余入幕[1]守灵,至七终[2]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自问人子之道[3]已缺,故亦无颜询问。

一日,忽有向余索逋[4]者,登门饶舌。余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曰:“我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者索偿也。”余曰:“我欠我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余因呼启堂,谕之曰:“兄虽不肖,并未作恶不端。若言出嗣降服[5],从未得过纤毫嗣产[6]。此次奔丧归来,本人子之道,岂为争产故耶?大丈夫贵乎自立,我既一身归,仍以一身去耳!”言巳,返身入幕,不觉大恸。


【注释】

[1] 幕:在此指灵堂的幕障。

[2] 七终:守丧七七四十九天。

[3] 人子之道:即孝道。

[4] 索逋:讨债。

[5] 出嗣降服:卷一曾提到沈复已过继给堂伯父素存公,过继之后,他与亲生父亲的关系已降级。

[6] 嗣产:遗产。


【译文】

我在灵堂中为父亲守灵,一直守完七七四十九天,没有一个人和我商谈家里的事,也没人和我商量如何办理丧事。我扪心自问,自己没有尽孝道,所以也无颜去问。

有一天,忽然有人向我讨债,到我家中来纠缠,我出去应对说:“我所欠的债没还,当然应该催索,可是现在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在我家办丧事期间来讨账,未免太过分了。”其中有一个人私下对我说:“我们都是受人暗中支使的,你且回避一下,我们去向挑唆我们的人讨就是了。”我说:“我欠的债我来还,你们快些离开。”于是他们就应声走了。

我叫来启堂弟,严正地说:“我虽然是父亲的不肖之子,但并没有作恶不端,如果说当初我过继给了伯父,为父亲服孝应该降级,我并未得过伯父的遗产。此次我是为父亲奔丧而回,是本着我做儿子的孝道,岂是为了和你争遗产而来的呢?大丈夫贵在自立,我既空手而回,也会空手离开的!”说完,我反身进了灵堂,不觉万分悲恸。

叩辞吾母,走告青君,行将出走深山,求赤松子[1]于世外矣。青君正劝阻间,友人夏南薰字淡安,夏逢泰字揖山两昆季寻踪而至,抗声[2]谏余曰:“家庭若此,固堪动忿;但足下父死而母尚存,妻丧而子未立,乃竟飘然出世,于心安乎?”

余曰:“然则如之何?”

淡安曰:“奉屈暂居寒舍。闻石琢堂殿撰[3]有告假回籍之信,盍俟其归而往谒之,其必有以位置君也。”

余曰:“凶丧未满百日,兄等有老亲在堂,恐多未便。”

揖山曰:“愚兄弟之相邀,亦家君意也。足下如执以为不便,西邻有禅寺,方丈僧与余交最善。足下设榻于寺中,何如?”余诺之。青君曰:

“祖父所遗房产,不下三四千金,既已分毫不取,岂自己行囊亦舍去耶?我往取之,径送禅寺父亲处可也。”因是于行囊之外,转得吾父所遗图书、砚台、笔筒数件。寺僧安置予于大悲阁。阁南向,向东设神像。隔西首一间,设月窗,紧对佛龛[4],本为作佛事者斋食之地,余即设榻其中。临门有关圣提刀立像,极威武。院中有银杏一株,大三抱,荫覆满阁。夜静风声如吼。揖山常携酒果来对酌,曰:“足下一人独处,夜深不寐,得无畏怖耶?”

余曰:“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


【注释】

[1] 赤松子:传说中的仙人,遗行去智,抱素返真,以游无眇,上通云天。见刘向《列仙传》。

[2] 抗声:高声、大声。

[3] 殿撰:宋有集贤殿修撰等官,简称殿撰,明清沿此称状元为殿撰。

[4] 佛龛(kān):供奉佛像的石室或柜子。


【译文】

我叩别母亲,又和青君告别,准备出走深山,像传说中的赤松子那样,去做方外之人了。青君正在劝我,我的朋友夏南薰(淡安)、夏逢泰(揖山)两兄弟一路找来,找到这里,他们大声劝阻我说:“家庭闹到这个地步,固然叫人心生出家之念,但你的父亲虽死,母亲还在,爱妻虽过世而儿子尚未成年,你竟想飘然出世,能够心安吗?”

我说:“那又能怎么办呢?”夏淡安说:“你先委屈一下,暂时搬到我那里去住。我听说石琢堂殿撰已经写了告假回乡的信了,何不等他归来时去拜访他?他必定会有办法给你谋个职位。”

我说:“我为父服丧还没有满百日,兄长家里有父母在上,我去住恐怕多有不便。”

夏揖山说:“我们兄弟二人来邀请你,也是我父亲的意见。你如果觉得这样不方便,我家西邻有一个禅寺,里面的方丈和我关系很好,你在禅寺中设榻居住,如何?”

我答应了。青君说:“祖父所留下的房产,价值不下三四千两银子,父亲既然已经分文不取,岂能连自己的行李也舍去?我去取来,直接送到禅寺中父亲住处。”于是我便得了行囊,除行李外,还得到我父亲所遗留下的图书、砚台、笔筒等几件东西。寺庙中的僧人把我安置在大悲阁中。阁朝南,向东设有神像,靠西边一间房,有个小窗子,紧对着佛龛,本来是作佛事的人吃斋的地方。我就在那里设榻住下,门口有关公提着大刀的立像,极其威武。院中有一棵银杏树,粗到三人合抱,浓荫覆盖满阁。夜深人静时,风声好像在怒吼。夏揖山常常带着酒菜瓜果来与我对饮,问我:“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夜深人静睡不着觉时,害不害怕?”

我说:“我一生坦诚正直,胸中无脏念,有什么可怕的呢!”

居未几,大雨倾盆,连宵达旦三十余天。时虑银杏折枝,压梁倾屋,赖神默佑,竟得无恙。

而外之墙坍屋倒者,不可胜计,近处田禾,俱被漂没。余则日与僧人作画,不见不闻。

七月初,天始霁,揖山尊人[1]号莼芗有交易赴崇明[2]偕余往,代笔书券,得二十金。归,值吾父将安葬,启堂命逢森向余曰:“叔因葬事乏用,欲助一二十金。”余拟倾囊与之,揖山不允,分帮其半。余即携青君先至墓所。葬既毕,仍返大悲阁。

九月杪[3],揖山有田在东海[4]永泰沙,又偕余往收其息。盘桓两月,归已残冬,移寓其家雪鸿草堂度岁。真异姓骨肉也。


【注释】

[1] 尊人:对父母的敬称,在此指父亲。

[2] 崇明:县名,在今上海市北部、长江口崇明岛上。

[3] 杪:月末。

[4] 东海:县名,在江苏省北部。


【译文】

住了不久,大雨倾盆而至,通宵达旦,下了三十多天,当时我担心银杏树的树枝折断,会压梁倾屋,还好神灵默默保佑,最后安然无恙。反而是寺庙外,墙塌屋倒的人家不可胜数,附近田里的庄稼都被淹没了。我则每天和僧人一起画画,对外面的纷扰之事不问不闻。

七月初,天才放睛。夏揖山的父亲,要到崇明岛去做生意,就带着我一起去,代写文书账目,得了二十两银子的酬金。回来时,正好赶上我父亲准备安葬,启堂叫逢森来找我:“叔叔因为葬事缺钱,希望借一二十两银子。”我准备把所得的二十两银子全部都给他,夏揖山不让,于是我给了他一半。我带着青君先到父亲的墓地。

我便带着女儿先到了墓地,安葬后仍回到大悲阁。九月底,夏揖山有片田地在东海永泰沙,又叫我陪同去收租息。结果忙碌了两个月,归来时已是残冬了。我又移居到他家的“雪鸿草堂”虚度岁月。夏氏兄弟对我这么好,真算得上是异姓骨肉情谊了啊!

乙丑[1]七月,琢堂始自都门回籍。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其号也,与余为总角交。乾隆庚戌[2]殿元[3],出为四川重庆守[4]。白莲教之乱,三年戎马,极著劳绩。及归,相见甚欢,旋于重九日,挈眷重赴四川重庆之任,邀余同往。余即叩别吾母于九妹倩[5]陆尚吾家,盖先君故居已属他人矣。吾母嘱曰:“汝弟不足恃,汝行须努力。重振家声,全望汝也!”逢森送余至半途,忽泪落不已,因嘱勿送而返。

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返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6]之信,遂留余雨其嗣君[7]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简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8]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9]登陆。途长费巨,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10],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

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注释】

[1] 乙丑:嘉庆十年(1805)。

[2] 庚戌:乾隆五十五年(1790)。

[3] 殿元:即状元,因其为殿试一甲第一名而得名。

[4] 守:太守。此为知府别称。

[5] 妹倩:妹夫。

[6] 观察:清代道员的俗称。

[7] 嗣君:原指继位的国君,后称太子,又引申为尊称他人的长子。文中指石琢堂的长子。

[8] 丙寅:嘉庆十一年(1806)。

[9] 樊城:今湖北襄樊。

[10] 山左廉访:山东按察使。


【译文】

乙丑(1805年)七月,石琢堂才从京城回到老家。琢堂名韫玉,字执如,与我是儿时的好朋友。他是乾隆庚戌(1790年)的状元,在四川重庆做了太守,在白莲教暴乱中征战三年,立下了丰功伟绩。他回来双方见面后非常高兴。转眼间到了九九重阳节,他带着眷属重新去重庆赴任,并且邀请我一同前往。我便叩别母亲,可是她却住在我九妹家里,因为我父亲的故居已卖给他人了。母亲嘱咐说:“你弟弟启堂不能指望,要重振家风和名声,全要靠你了!” 儿子逢森将我送到半路上,忽然泪水不停地流下来。于是我叫他不要送了,赶快回去。

船出了镇江,石琢堂有个老朋友王惕夫举人,在淮扬盐业公署任职,我们绕道去见他。我也一块跟去,顺道得以看了看芸的坟地。后来又坐船逆流而上,一路游览了山水名胜。

到了湖北荆州,石琢堂又半路上接到升任潼关观察使的委任令。他将我和他的大儿子敦夫及眷属留下,暂时安排住在荆州,他一人轻骑简从地去了重庆,再经过成都过栈道去上任。丙寅(1806年)二月,我与他的眷属才开始由水路赶去。到了樊城后上岸,路途遥远花费巨大,车重人多,累死马匹,折断车轮,备尝辛苦。到了潼关才三个月,石琢堂又升任山东省按察使。他两袖清风,眷属又不能陪同而去,只好让眷属暂住在潼关书院,十月底他才派官员来接家属。官员来时,还带来了我女儿青君的来信。打开信件一看,惊骇地获悉我儿子逢森已于四月间夭亡。回忆起以前流着泪为我送行的儿子,真想不到这会是我们父子俩永远的诀别哪!

啊呀,芸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又得不到衍生续嗣了!石琢堂听了,也为此感慨长叹。后来,他又送给我一个小妾,重新进入尘世生活。从此世事纷纷乱乱,又不知梦醒何时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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