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原文与赏析

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①，罗衾不耐五更寒②。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注释】①潺潺（chán）：流水声。这里指雨声。阑珊：将尽，快完了。②罗衾（qīn）：丝绸被子。③客：囚客。一晌（shǎng）：一会儿。

【赏析】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李重光之词，神秀也。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气象耶？”

这首词的确是眼界大、感慨深的神秀之作，在西蜀词人的《花间集》中，绝难见到此种气象。如果说李煜前期的词还留有一点花间痕迹，后期之作，已经完全超越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开篇如寻常白话。他说在连绵的春雨中，春已经接近尾声了。潺潺是雨声不断之意。可见这春雨已经持续下了很久了，春雨淋淫，人也透着一种怅然若失而又忧郁的气息。

阑珊，将尽未尽的样子。春意阑珊，是春对这个人间存着些许的眷恋，不肯决绝地转身，躲进夏日的幕布里？或是人对春还留着些许不舍不甘，不敢相信春已将尽，不愿决绝地道别？

“罗衾不耐五更寒”，呼应“雨潺潺”，紧承着“阑珊”。因为“雨潺潺”，天格外阴冷潮湿，薄薄罗衾怎么敌得过一夜寒气侵袭？因为“阑珊”，心有遗憾，意有不甘，又怎么能睡得安稳？所以，不耐五更寒，不只是因为罗衾不耐，还有人心难安。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句也是顺承上句的意思而来。罗衾不耐五更寒，自然就会醒来。醒来后，回顾刚刚的梦。梦中他已经不是客居异乡的囚徒，而是回到了故国，回到了南唐，仍然做他的王，仍然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可惜，只有“一晌”，片刻的美梦稍纵即逝，梦里的余温太淡薄，敌不过五更寒。

下片起句，意脉和上片相连。梦中一晌贪欢，是回到了故国。梦醒后，精神的丝缕自然牵系着故国，身陷囹囫的他，只能远望以当归。独自莫凭栏，说“莫”凭栏，偏偏又要凭栏。他只能凭栏，只能在苍茫的宇宙中拜托白云清风，遥寄他的相思和眷恋，还有深深的悔恨和无奈。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河山”啊，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拱手让人，轻而易举地改名换姓。失去它，不过是在一瞬间！想再见，想重返，现在看来，难于上青天，似乎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梦。败军之将，何足言勇。败国之君，何以言返？

他知道，再见太难。

从另外一个层面理解，“别时容易”不是真的容易，“见时难”倒是真的。和祖先创下的基业、和三千里地河山、和整个南唐的一切道别，哪里有那么容易？他的青春、梦想和生命，甚至是他的呼吸，早已深深扎根在那片土地上，要离去，要连根拔起，哪里有那么容易？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此句又从回忆中跌落到现实。“流水落花”呼应“春意阑珊”，此句既是词人的眼中景，也是他的心中意。

“天上人间”，俞平伯先生认为有四重意思。第一是疑问语气。是词人在问，这些流水和落花，你们的归宿在哪里呢？是天上，还是人间？第二是对比语气，是他的心中意。往日是天上，现在是人间。第三是感叹语气，此情此景，让词人百感交集，发出“天上啊！人间啊！”的感慨。是天上人间一样愁，还是天上人间何处去？第四是文体的呼应，“流水落花”呼应“别时容易”，“天上人间”呼应“见时难”。

种种解释，都很妙。

我个人看来，“天上人间”还有一解。它表达的是一种人生如梦、命运无常的慨叹。这也正是王国维称李后主的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地方。

它让我们跳出了后主一己之离合悲欢，而反观置于整个宇宙中人类的命运。无论是从天上跌入人间，还是在天上，在人间，世上无一事，不被无常吞。

汤显祖认为《董西厢》的结尾有两种，一种是“煞尾”，一种是“度尾”，前者“如骏马收缰，寸步不移”；后者“如画舫笙歌，从远处来，过近处，又向远处去”。此词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便是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处来，又向着远处去。余音绕梁，不绝如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