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原文与赏析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①！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②。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注释】①故国：指南唐都城金陵。②雕阑玉砌：雕花的栏干和玉石铺的台阶。与上一首“玉楼瑶殿”一样是代指故国宫殿。朱颜改：面容变得枯黄衰老。

【赏析】此词是李煜的后期之作，是一首千古绝唱。

其绝在于李后主诗情与诗才兼备。诗情是诗人对人事和自然的锐感，这种锐感是天赋异禀，强求不得的。诗才是能够“吾手写吾心”，用极自然纯真的文字将其敏锐的洞察与感触天衣无缝地抒写出来。

这首词自然纯真的文字、自然纯真的感情和心灵妙合无垠，仿若天籁。

其绝在于它极有章法却丝毫见不到半点痕迹。叶嘉莹女士说“全词八句，前六句是两两的对比，同时也是两两的承接，于交错的承应之中有三次永恒与无常的对比”。词曲折动荡如此，读起来却是一气灌注。

循着叶女士的思路，我们来看这首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此句看似寻常实奇崛。

岁岁花开花谢，年年月盈月缺，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了，这便是宇宙的永恒。春花与秋月代表着宇宙中最美好的事物。春花明媚鲜艳，寓生之绚烂；秋月沉静皎洁，寓生之静美。何时了，无时了，是说宇宙中的美好生生不息，亘古长存。此句不是“心生厌倦，觉春秋之长”之意。

“往事知多少”，这便是人事的无常。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春花永恒，秋月永恒，人事在这个永恒中是变动不居的，是无常。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无一不是无常。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是将宇宙之永恒与人事之无常鲜明对比，这是宇宙与人生的定律，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其中，无处遁藏。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这两句直承上二句而来，又暗藏呼应。

“故国不堪”呼应“往事知多少”，“又东风”呼应着“何时了”。“东风”呼应着“春花”，“月明”呼应着“秋月”。严丝合缝又顺势而下，一气灌注。

小楼昨夜又吹起了东风，如春花秋月般，不会因任何人事而有改变，这又是宇宙的永恒了。一轮皓月孤独而永恒地悬在天幕中，可我的故国呢？故国不堪回首！昔日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河山。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早已沦入他人之手，江山易主。昔日的“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早漫随流水而逝，恍如一梦。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不堪回首，又怎能回首？逝去的已经逝去，这便是人事的无常。

永恒与无常再次遭遇。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承接上片的“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陷入对往事的怀想中。那让他在“笙箫吹断水云间”里“醉拍阑干情未切”的雕栏应该还在吧？那让她“手提金缕鞋”去“刬袜步香阶”的玉砌还在吧？是的，它们还在，也许都在。

“只是朱颜改”。

变的是他，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随时光老去的，不只是他的容颜，不只是青丝变白发，还有他的心灵，在屈辱与悔恨之中煎熬的心灵，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温度。

变的是她们。“重按霓裳歌遍彻”“佳人舞点金钗溜”，这些妩媚的红颜，是否还有当初的光彩？

变的是江山的主人，它再已不是李氏的南唐，而是赵宋的天下。曾经的家乡变成了他乡，心灵没有栖息之地，又如何安宁？

“雕栏玉砌应犹在”与“只是朱颜改”，又是一次永恒与无常的对比。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忧从中来，不能自已，终于逼出了这个如滔滔江水般一泻而下的千古名句。

若问我的愁情多少？请看这滔滔不息、向东奔流的一江春水。

一问一答，收束全篇。前面六句两两相承又两两对比的渲染与叙写，都被“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兜住了。

纯情词人的一切感受都是纯真的，直接的，敏锐的。所以每当一种感觉来到他心中的时候，他都是没有反省没有节制地直接反射出去，其感情如滔滔滚滚的江水奔流不息。江水随物赋形，遇平原则平缓，逢沟壑则澎湃，一任感情奔流。

奔放不难，直也不难，难的是直而无尽，奔而有余韵。俞平伯先生认为，这点李煜做到了。他说：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后主语也，其词品似之。盖诗词之作，曲折似难而不难，唯直为难。直者何？奔放之谓也。直不难，奔放不难，难在于无尽。“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无尽奔放，可谓难矣。倾一杯水，杯倾水涸，有尽也；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无尽也。意竭于言，则有尽，情深于词则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