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狗儿》原文、注释、赏析

狗儿

【原文】

申生祥麟者，小字狗儿，居渭南。故农家子，状妍媚而性谌挚①，不为父母所悦。会关中饥，将觅食他郡，以祥麟寄邻家。邻人责以治地，怠则鞭挞之，不堪，乘间乃逃入蓝田山，复越秦岭而西。昼食卉木，夜就岩穴栖其身，凡数月。时方熇暑②，入山益深。一日，坐崇阜，下窥洞穴，林萝蔽之，入其中假寐。须臾，黑烟喷入，火燎毛发有声。亟穿穴出，有巨蟒如瓮，不见其首，尾捽洞外，毒雾幕之，高三丈许。祥麟惊仆地，堕土穴中。醒后自视，身首黝黑如漆。就山中乞食，群呼噪指为鬼物，以刃梃殴逐之，自分必死。亡何，见灌莽中有物若栲栳状，饥甚，剖食之，浆白如乳。数日后，觉体中麻痒，乃入溪涧浴之，忽黑皮蝉蜕，而貌转靡嫚③。

祥麟故习秦声，出山后，由汉中至武昌。其地有胡妲者，艺颇精，求其指示，欲藉以假食，不肯授，转唶同类揶揄之，愤而弃去。佣于金弹儿家，汉阳名倡也。祥麟事之，见其一颦一笑，一举止，一饮食，一寤寐，明姿冶态，备极诸好。居一载，喜曰：“吾得之矣！”复请奏技，观者尽倾，如壮悔堂所传马伶演《鸣凤记》故事也④。又数月，夜宿旅店，忽有白刃自牖飞入揕其首⑤，亟避出视之，即胡妲也。知招妲忌，其地不可居，即日返渭南。方祥麟始去也，年十六，又四载归，入室，不知父母所在。有云见之山西者，复弃家渡河，由蒲州售技至太原访之。一日，演剧于沈竹坪观察署，傔从侍列⑥，中有老叟，似其父，时方登场，瞥眼不觉失声。询其故，令相识认，果然。其母亦在署，闻亟趋出，抱持之，各相视，恸不能起。坐中皆泣下。观察感动，厚赠之，令与俱归。返旧居，置田五十亩于酒河川原上，将事亲以终其身焉。

【注释】

①谌挚：诚实真挚。

②熇（hè）暑：酷暑，酷热。

③靡嫚：同“靡曼”，意为华丽，柔美。

④壮悔堂：指《壮悔堂文集》，为明末清初侯方域所著。

⑤牖（yǒu）：窗户。揕：刺。

⑥傔从：侍从，仆役。

【译文】

清朝时，有个人叫申祥麟，小名叫狗儿，家住于渭南，原本是农家孩子，长得相貌好看而生性耿直，不被父母喜欢。正巧遇到关中发生饥荒，父母要去外地谋生，就把申祥麟寄养在邻居家。邻居叫他去耕田，稍有懈怠就挥鞭打他。祥麟受不了，于是借机逃进蓝田山，又越过秦岭向西。他白天吃山果野菜，晚上睡在岩洞里，就这样过了好几个月。眼下正当酷暑，他往山里越走越深。一天，他坐在高高的山头，向下面看去，见有一个洞穴，被树木藤萝遮盖着，他便走进洞中睡了片刻。一会儿，突然有一股黑烟喷进洞里，接着火把毛发烧得发出了声响。他急忙跑出洞穴，只见一条巨蟒，有碗口粗，它的头不知在哪里，尾巴甩在洞外，发出的毒雾像布幕一样，有三丈多高。申祥麟吓得趴在地上，一不小心跌进了土坑里。醒来后，自己一看，浑身漆黑，迫不得已，只好向山中居民乞讨食物。人们大声尖叫，以为是鬼怪，拿着刀棍驱逐而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久，他看见灌木丛中有笆斗状的瓜，因为饿极了，也不管有没有毒，剖开便吃，里面白色的浆液像乳汁一样。几天后，申祥麟觉得身体麻痒，就到山涧的溪水中洗澡，忽然身上的黑皮像蝉脱壳似的剥落，皮肤转而变得柔美好看了。

申祥麟以前学习过秦腔，出山后，从汉中到了武昌。当地有个胡妲，演唱技艺精湛，申祥麟求她指点，想靠此谋生。可是胡妲不但不肯教他，反而叫来同辈一起嘲讽他，申祥麟愤然离开了。他来到了金弹儿家做佣工，金弹儿是汉阳的名角。申祥麟在金弹儿家侍奉时，留心观察主人的一颦一笑、举止投足，以及饮食和睡眠时的样子，学习其各种美好的姿态。居住一年，申祥麟高兴地说：“我学到了！”于是重新要求登台表演，观众皆为他的演出所倾倒，就如同侯方域所写的马伶演《鸣凤记》的情形。又过了几个月，申祥麟在旅店夜宿，忽然有一把明亮的匕首从窗户飞进，朝着头部刺来，他急忙躲避，走出门外一看，却是胡妲。他知道招来了胡妲的嫉妒，此地不可居住长留，当天便返回家乡渭南。申祥麟当初从家乡逃走时，是十六岁，过了四年回来后，父母已不知去向。有人说在山西见过他们，于是申祥麟又离开家乡渡过黄河，再从蒲州出发，一路靠表演到山西太原寻亲。一天，他在沈竹坪道台的衙门中演出，在场的侍从队伍中，有个老人很像他父亲，这时申祥麟刚出台登场，瞥眼看见老人，不觉失声痛哭。人们询问原因后，让他们相认，果然是父子。申祥麟的母亲也在署中，听说消息后急忙跑来，抱着儿子仔细打量，哭得站立不住，在场的人见此情景，也都纷纷落泪。沈竹坪观察使非常感动，以厚礼相赠，让他们一起回归家中。申祥麟回到旧居后，在酒河川原上购置了五十亩田，赡养双亲，为他们养老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