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明《混浊》原文与鉴赏

杨东明

一条混浊的大河。

灰色的堤坝在两山之间冷漠地矗立而起，截断了它那大漠狂沙般的黄色的热情。上游的水依旧是黄色的，平静得像一张摊开的饼。下游的水自然是黄色的，坝底的泄流孔和山边的隧道排沙泄流洞犹如巨兽的鼻孔，喷出漫天的黄雾。

一只小小的划艇载着一胖一瘦两个人，沿着堤坝在上游的河道里漂。瘦子坐在船头，胖子坐在船尾，因而那船便微微翘起来，颤动着，像是坠着鱼钩的浮标。

水底莫非有一条吞了钩的大鱼?那船好似被拖曳着，顺着堤坝向岸边的山崖滑去，船底那怪异的大鱼是要进洞的吧?——排沙泄流洞就在那山崖下，一边发出怒不可遏的狂吼，一边搅起黄风般的漩流。

坝上和崖边的人见了，禁不住声声发喊：“快回!”船上的人不呆，胖子和瘦子一起拼命打圆了桨，小船像只被粘住翅膀的苍蝇似地鼓着翅挣着腿。然而，那船依然向深幽幽的洞口滑……

岸上的人都看见了，胖子忽然跃起身，坚决地从船上跳进了水里;岸上的人也都看见了，瘦子忽然弯下腰，坚决地向船里一缩……

小船被吸进了洞中。

胖子拼命游了一段，终于沉了底。小船却奇迹般地穿越了几百米隧道，从下游的洞口弹射而出，将瘦子平安地载回。

有人感叹胖子死得勇敢，他勇于跳入水中求生。躲在船上的是懦夫，而懦夫总是容易侥幸地在世上活着。

有人赞叹瘦子活得勇敢，他敢于留在船上，穿越那地狱般的隧道。而胖子的勇敢本身即是一种怯懦，他怯于穿越那可怕的通路。

人们询问瘦子，彼时他们想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他却哑了似的沉默着，只木然地望着大河。

河水是混浊的，似乎永远也不会澄清。

(1988年)

[鉴赏]这是一篇需要并值得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读、去品的作品。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去读、去品它的什么呢?

当然，最主要又最重要同时也是最首要的，无疑便是那胖子和那瘦子的遭遇及其结局——胖子之死真是一种勇敢么?抑或真的是“胖子的勇敢本身即是一种怯懦”?同样，因“躲在船上”而活着的瘦子真的是个懦夫，而且真的是“懦夫总是容易侥幸地在世上活着”么?抑或真的是“瘦子活得勇敢，他敢于留在船上，穿越那地狱般的隧道”?也许，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读过、品过之后，留在我们脑海里的还依然是那些问题。由于依然只有问题留在我们的脑海里，所以我们便会埋怨作者： 你为什么只说“河水是混浊的，似乎永远也不会澄清”，而不将那些问题的答案告诉我们呀?

没错，在作品中，作者只是给我们讲了关于胖子与瘦子这样一个故事，同时使我们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样一些问题，却并没有给我们揭示问题的答案。但这又正是作者的高明之所在，也正是这篇作品的精妙之所在——事实上，发现并思考问题比知道问题的答案更重要;一篇作品能令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读、去品，已经是它最大的成功。是的，这是一篇蕴含着深沉的人生哲理的作品，作者的全部用意，就是要让我们深入地去思考： 面对着那条“混浊”的生活的大河，我们到底该做胖子还是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