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清《投宿崇明寺僧院有感二首》(钱谦益_原文_赏析)
秋卷风尘在眼前,莽苍回首重潸然。
居停席帽曾孙在,驿客毡车左担便。
日薄冰山围大地,霜清木介矗诸天。
禅床投宿如残梦,半壁寒灯耿夜眠。
禾黍陪京夕照边,驱车沾洒孝陵烟。
周郊昔叹为牺地,蓟子今论铸狄年。
纶邑一成人易老,华阳十赉诰虚传。
颠毛种种心千折,只博僧窗一宿眠。
清顺治十四年(1657年),从南京返回老家常熟途中在句容稍作逗留的钱谦益,于阴历12月23日这天,正当人们忙于准备祀神祭祖、送旧迎新的时刻,偕同友人去瞻谒了当地名刹崇明寺,兴致勃勃地登临毗卢阁,有诗记其事。入暮,即投宿于寺内僧院。这两首诗大概即吟成于当晚,或酝思于是夜。喜游佛寺,乐交僧人,从魏晋南北朝以来,就是文人积习,唐宋尤盛。如王维、白居易、柳宗元,如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都有不少方外诗侣,连曾经锐意变法的王安石晚年亦习佛参禅。降及明清,礼佛慕禅之风虽已不如唐宋之炽,但仍不绝如缕。甚至像谭嗣同那样忧心国事、许身改革,最后为此献出生命的人杰,也居然研读内典,当然他更多地是从佛教的 “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理想中汲取精神营养,与仅从佛学中企求个人心灵解脱的一般士大夫有所不同。从人生竞技场上败退下来的知识分子固然有赖于禅理的慰藉,即使春风得意、跻身高位的学优而仕者也非但难以免俗且同样有此需要,因为他们亦有官场倾轧的苦恼,案牍劳形的烦躁,以及伴君如伴虎的临深履薄之感。玄奥微妙的佛理、辩才无碍的禅机,正是他们热衷名利之余的清凉饮料,长途跋涉暂得小憩的沙漠绿洲,玩腻声色犬马以后的调剂精品,高门闺秀而外的小家碧玉。明亡之前的钱谦益正是如此,兰若谈禅与庙堂议政,在他们这班达官贵人来说是可以鱼翅、熊掌兼得的。殆及老朽,晚境落寞,苦闷与日俱增,到最后,索性从早期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从长年的万般无奈化为旷达。这在下面赏析他的病榻消寒诗时还要细加评说。而在写这两首诗时,他正处于前后两种不同心境的过渡期。当时,他常风尘仆仆于家乡常熟与故都金陵之间。据史料记载,他的确做过一些联络和支持抗清活动的工作,并在若干诗篇中反映过这类意绪。对此,后人有的说他是“文墨自饰,非其本怀”,冀以貌若忠愤之言行,掩其降敌事仇之丑迹; 亦有人援引 《李陵答苏武书》所谓“屈以求伸”,为其辩白。不论出自何种动机,他当时的一些与抗清力量有联系的活动则是客观存在。在那种态势下,他不可能有心情和精力过多地到佛国中去遨游。所以,因投宿僧院有感而作的这两首诗,可谓“身在禅房,心羁红尘”,故诗中几乎没有用到佛学典故。倒是在此半个月之前的腊八日,他与众居士同登长干薰塔后所写的诗中有 “梵呗经声笼栱角,栴檀香气结楼台,千灯昱耀然罗刹,一雨霏微浣劫灰”这样一串充满佛意禅味的诗句。而在写这两首诗时,他刚从亡明原先的陪都出来,情牵军务,心绪纷乱,与四大皆空的佛教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所以,这二首诗不仅远远未到唐人诗中 “月在上方诸品静,僧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诗)那样的境界,连稍稍类似“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李涉诗)的情趣也没有。他原想在僧院禅房里暂时排遣一下内心的苦恼,但终于无法做到。就诗中反映的情绪而言,第一首反映的是上床之前,诗人徘徊在卧室内,回想近日来在霜天冰地的路途上风尘碌碌地奔波,不禁潸然泪下; 第二首反映的是上床之后,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刚离开不久的昔日陪京(明成祖建都北京后,以南京为陪京)的种种情景和夕阳残照、暮霭渐笼中的孝陵 (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 景观,禁不住引起这位遍历沧桑、饱经忧患的耄耋老人的黍离之悲 (典出 《诗经·王风·黍离》,此篇《毛诗序》认为是周大夫慨叹西周倾覆之作,钱谦益借以寄托凭吊亡明故国之思)。
上面说到钱氏此刻是“身在禅房,心羁红尘”,无意亦无法游心佛国,但他的确也作过这种努力,想从彼岸世界觅得心灵的暂时宁息。从两诗的尾联可以看出其端倪。第一首的尾联是:“禅床投宿如残梦,半壁寒灯耿夜眠。”实际上很可能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首的尾联是:“颠毛种种心千折,只博僧窗一宿眠。”从字面上看浅近易懂,其实涵蕴着一个佛教典故: “一宿觉”,出自《坛经·机缘品》,说的是玄觉与慧能展开的一场充满机锋的问答,后来在禅林中传为佳话,被当作“顿悟”的同义语。钱氏在这里的意思大概是,他一生经受过多少磨难、挫折,现在已白发盈颠,但愿在佛寺僧院里的一夜投宿,能把什么都参透、看破,那就一切苦恼、一切烦闷都烟消云散了。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如何能够!要达到这种境界,恐怕还要再过几年吧。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无可奈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