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南昌士人》原文、注释、赏析

南昌士人

【原文】

江西南昌县有士人某，读书北兰寺，一长一少，甚相友善。长者归家暴卒，少者不知也，在寺读书如故。天晚睡矣，见长者披闼入①，登床抚其背曰：“吾别兄不十日，竟以暴疾亡，今我鬼也。朋友之情，不能自割，特来诀别。”少者阴喝不能言②，死者慰之曰：“吾欲害兄，岂肯直告？兄慎弗怖。吾之所以来此者，欲以身后相托也。”少者心稍定，问托何事。曰：“吾有老母，年七十余，妻年未三十，得数斛米足以养生③，愿兄周恤之，此其一也；吾有文稿未梓，愿兄为镌刻，俾微名不泯，此其二也；吾欠卖笔者钱数千，未经偿还，愿兄偿之，此其三也。”少者唯唯。死者起立曰：“既承兄担承，吾亦去矣。”言毕欲走。

少者见其言近人情，貌如平昔，渐无怖意，乃泣留之曰：“与君长诀，何不稍缓须臾去耶④？”死者亦泣，回坐其床，更叙平生数语，复起曰：“吾去矣。”立而不行，两眼瞠视，貌渐丑败。少者惧，促之曰：“君言既毕，可去矣。”尸竟不去。少者拍床大呼，亦不去，屹立如故。少者愈骇，起而奔，尸随之奔；少者奔愈急，尸奔亦急。追逐数里，少者逾墙仆地，尸不能逾墙而垂首墙外，口中涎沫与少者之面相滴涔涔也。天明，路人过之，饮以姜汁，少者苏。尸主家方觅尸不得，闻信，舁归成殡⑤。识者曰：“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其始来也，一灵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毕，魂一散而魄滞。魂在则其人也，魂去则非其人也。世之移尸走影，皆魄为之，惟有道之人为能制魄。”

【注释】

①披闼（pītà）：推门。

②阴喝：语塞不能对答。

③斛（hú）：量词。古代容量多以十斗为一斛。

④须臾：片刻，一会儿。

⑤舁（yú）：用手抬。

【译文】

在江西的南昌县，有两个读书人，一长一少，他们都在北兰寺读书，平时友善相好。一天，年岁大的回家突然死亡了，年岁小的不知道这个事情，还是和往常一样在寺中读书。到了天晚睡觉时，年长者推门进来，坐在他的床边轻抚他的背说：“我与你分别不到十日，竟突然亡故。现在我已成为鬼，但我们朋友的情谊不能断，所以特地来与你诀别。”年少者感到恐惧，说不出话来。死者安慰他说：“如果我要害你，怎么会以实情相告？你不要害怕。我之所以来这儿，是想把我的身后之事托付给你。”年少者稍稍稳定了情绪，问要托付什么事情。年长者说：“我的老母亲，已七十多岁了，妻子还不到三十岁，每年只要几斛米，就能让她们活下去了，希望你接济一下，这是第一件事。我的文稿还没有刻版，希望你能为我刻版印刷，让我的名字留在世上，这是第二件事。我欠卖笔的人几千文钱，还没还他，拜托你帮助偿还一下，这是第三件事。”年少者都一一答应了。死者起身说道：“承蒙兄弟答应，我也就走了。”说完就要离开。

年少者见他说话与人一样近乎人情，样貌也和平时一样，也就不再害怕了，哭着挽留他说：“就要长久的分别了，何不再稍等片刻离开？”死者也哭了，坐回到床边，与年少者回忆起往事。说了几句又站起来说：“我要走了。”却并没走开，两眼瞪着，容貌越发难看。年少者害怕起来，催促说：“既然话已说完，就请回吧。”可尸体竟然不走。年少者拍床大叫，尸体还是立着不动，年少者更害怕了，起身就跑，尸体跟着他跑。年少者跑得越快，尸体追得越快。追逐几里地后，年少者越过墙头跌倒在地上。尸体不会越墙，把头伸出墙外，口中的唾沫不停地滴到年少者的脸上。天亮后，路过人看到年少书生，喂下姜汤将其救醒。此时，年长者家人正找寻尸体而不得，听到消息后，急忙赶来，将尸体抬回去安葬了。明白的人解释说：“人的魂是善良的，而魄是凶恶的；人的魂有灵气，而魄是愚笨的。年长者刚来时，还有一丝灵气没消失，魄附着魂而动，等他交待完事情后，魂就散去了，而魄却留下来了。世上的行尸走肉，都是受魄的驱使，只有有道之人才能控制住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