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故事·王母降罪

王母降罪

女娲将脸贴着玉面，双目圆睁，十指如爪，想将赤子的双脚和玉面分离。十根手指被玉石杵得鲜血淋漓，犹不停手，一下一下地插向玉面。可是赤子的玉化还在进行，已经漫过了脚踝……赤子哇地哭了出来。

“赤子不怕。”女娲长啸一声，腾向半空，龙身在高空一甩，蛟尾像条巨鞭抽了下来，想将赤子脚下的玉面击碎。

砰的一声炸响，溅起的不是玉屑，而是密集的浪花，原来瑶池在瞬间从玉化为了水！

浪沫落尽，女娲看见赤子已被湖水吞没，隔着水嘴巴还保持着呼喊“妈妈”时的口型，双手无助地伸向女娲，慢慢沉下，越变越小。

女娲一头扎进瑶池，顿感寒冷刺骨，身体骤然有些僵硬。女娲顾不得了，龙族最善水，她蛟尾摆动，潜入瑶池深处。

赤子还在沉没，已经失去了知觉，闭着双眼，双手十指还在向上张着，幽暗中有丝丝涟漪的波光在脸上游动……女娲终于赶到，一把将赤子抱在怀里，向湖面升去。

游着游着，女娲觉得自己奇累，周边不再是水的质感，而是越发稠密的黏液，还有一股力量将她向下拉扯……女娲奋力扭动蛟尾，好似溺水了一百年，耗尽了肺里最后一丝空气，才钻出水面。看见岸边震撼无措的勃皇，女娲远远将赤子抛了过去，只喊了声：“救我的孩子……”身体就被那股力量重新拖回水底。

女娲还在挣扎，却如普通的禽兽身陷沼泽泥潭，无处着力。她第一次感觉此刻的自己毫无神通威能，就像精气全失后等待受死的绝望困兽。水越发黏稠，渐渐变硬，女娲连动动手指都不能了，但周边依旧清澈，游离着通透的光晕……女娲知道，瑶池又变回了玉，而她被封在了这块巨玉的中心，犹如冻在了一座颠倒的冰峰里。

时间仿佛停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娲——”一个声音响起，低沉，嘶哑，有一种坚石被利器急促锯断的诡异质感。

“赤子……”精气涣散的女娲想叫，却发不出声。

“赤子……”她心里喊。没有回应。

虚空处，一声漫长的叹息传来：“嗯……所以，他叫赤子？”

女娲发现那声音能听见自己的心声，索性在心里发问：“你是谁？”

女娲看见寒玉深处的光晕渐渐聚拢，幻化出一张模糊又变化多端的脸，一会儿很苍老，一会儿很狞厉，一会儿很美丽……那声音道：“你偷了我的玉造人，还不知道我是谁？”

“西王母！”女娲内心开始微微颤抖。

为何西王母会在瑶池之底？不，为何她如此这般出现在瑶池之底？女娲无暇想这个问题，仍未从焦灼惊惧中清醒过来的她，满心只有一个问题：赤子怎么样了？

果然西王母说道：“你想问我，赤子怎么样了，是不是？”

“赤子……”

“他好不好，与你何干？”

“他是我的孩子。”

“你的？他不过是块玉，还是你偷我的。说起来，他是我的。”

“不对不对，他不是玉，他是人，是个活人！”

“我掌管天地万灵的生死，他只要还是生命，就是我的。”

“不对，每个生命都是他自己！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我生了他，只是起点，你收走他，只是终点，其间的过程，他是自由的，他只能是他自己！”女娲讲的正是自己的体会，龙族或算自己的起点，但自己并不屑属于龙族，只属于自己。

“既不是你的，你担心什么？”

“可……我是他妈妈呀。”

“还说你生了他？明明是创造了他！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以为自己是龙族万年一见的大能，很了不起吗？”

“龙族可没当我是大能，他们恨不得杀了我。”

“杀了你倒好了，惹不出这样的大祸！”西王母的声音里有雷霆般的震怒。

“我……我惹了什么祸？”

“你可知，天地万灵，何人所造？”

“听说是盘古开天地，化万物，孕生灵。”

女娲小时候就听龙族的白胡须长老说过——起初，天地混沌，盘古生其中，历时一万八千年，始以斧凿开天辟地，从此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二者相去九万里。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沙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

“错了。”

“错了？”

“盘古可化为日月星辰、五湖四海，但生灵活物，却不是盘古所孕生的。”

“那是谁有此伟力，生灵滋长，都仰赖于……是王母您吗？”女娲的确有些好奇了。

“你看——”西王母说着，脸刹那间隐遁。女娲只觉眼前又是漆黑一片，但黑暗中似乎又有无比之大的“空”在吸着她，让她周身不得依靠，魂灵也不知何处安放，只怕多得片刻，连魂魄都要飞散而逝。

“你明白了吗？”西王母的脸又浮现了。

女娲接不上话，这一切已经超出她的理解能力了。

“凡生者，皆在万物中慢慢演化。我只是偶有推动，大多时候，用死亡去除演化的枝枝蔓蔓，犹如修剪杂草。以此保持万灵的平衡。”不料西王母话锋一转，“你造人之时，可感觉到什么异样吗？”

女娲心中一凛，想起赤子创生之时，天地有些异动，她还以为是自己神通广大所致呢。

“你想的是，自己能把死物变成活物了，高兴得很，是不是？你把自己的精气吹入赤子的口鼻，让他有五脏六腑、七魂六魄，再用龙族古老的咒语唤醒他……你得意得很，是不是？”

女娲听着，才明白，原来赤子是这样被自己如此机缘巧合造出来的！原来自己从小会唱的歌谣是龙族神奇古老的咒语，这个只怕龙族自己都不知道吧？

“那大地的异响、河川的涌动、群兽的惊走，就是昭示着你犯下了滔天的大罪！”

女娲感觉到西王母强烈的怒意了，却不知道如何回应。在她的脑海里，赤子还只是一个渺小的孩子，能有什么问题？

“那个……偷您的玉……是我的错，王母如何责罚都可以。但造人……不至于多大罪吧？”女娲在脑海里小心翼翼道。

“偷玉事小，造人事大！”

“就是个孩子。”女娲多少有些委屈，“又没谁规定不许造呀？”

“是没规定，那是我想不到还有谁有能力造出全新的生命。”西王母厉声道，“创生——多么伟大的事情，岂是你能做的？”

加在女娲身上的力量变大了，仿佛要把她的筋骨都拉扯断裂。她试图挣扎，那束缚却变化为阴、阳两股力量，前者寒如冰，后者炎似火，针刺焰灼，令她痛苦万分。

但她仍奋力挣扎：“造都造了……”

“我便是天地的律法！”西王母一声长啸，啸声如无形的剑，自女娲的头顶刺入，直穿脊骨。女娲瞳孔猛然收缩，柔软的身体仿佛被直木挑穿，那巨大的痛无法用语言形容，也没有时间长度——一瞬间，便似一辈子炼狱。在无尽的煎熬中，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化为幻影，从前的岁月，造人的片刻，连同与赤子在一起的欢乐时光，都被疼痛击碎，被真空迅速吸走。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你创生的人，将成为天地间的变数，打破万灵演化的平衡。”

“打破平衡？”女娲疼得心阵阵抽搐，“那……会……怎样？”

“天地翻覆。”西王母叹口气，“所以……赤子必须收回。”滔天的杀气落下。

女娲大急，记忆里涌现出有关赤子的无数碎片，另一种痛苦也同时袭来，重重地捶击女娲的心。奇怪的是，当这种失去的痛楚袭来的时候，却似乎可以挤压肉体上的痛苦，并同时激发了她体内某种能量，使得她不至于马上垮掉。她徒劳挣动着，咬着牙喊出：“赤——子！”

西王母倒是有些意外了。她没料到女娲能抵挡她的杀气，面色稍作温和，撤回了那把无形的剑。

“求王母……放过……赤子……”女娲断断续续道。

“他本是我瑶池一块玉，收回便是放过。”西王母冷笑。

“赤子如今已是他自己而不是玉。”女娲哀求道，“他那么可爱，怎么可能打破……不可能的。都是我犯的错，王母只惩罚我一人便是……他是无辜的……”

“他不过是你造的玩物，又不真是你生的。”

“放过赤子，女娲甘愿伏诛……”

“哦？”西王母沉吟了一会儿，“你还……真当自己是个母亲。也罢，没你这个大能护持，我倒想看看他这个变数能变出什么？”

“王母是答应了？”女娲颤声道。

“我本就不欲杀你，只将你封印于此，由着赤子去展开他的命运吧……天地老是一成不变，也是没有意思的。”

“谢谢王母。”女娲说罢，就看见王母的脸消失了，周边骤然黯黑。女娲喜极而泣，心里一遍遍叫着赤子：“赤子，妈妈不在身边，你一定要好好的……妈妈再给你唱一遍哄你睡觉的歌谣……”女娲只觉得疲惫比这封冻的玉峰还沉，但心里那首歌谣，依旧吟唱得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