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复活节岛的落日》原文与鉴赏

杨少衡

“那时太阳落在海面上，”老人说，“那是让人一眼看去永远忘不了的奇迹——几层楼那么高的巨大石像站在海岸上，排成一排，面对落日眺望远方。在大洋中一个人迹稀少的小岛上，石像就像一队天外来客，没有人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在远古时代突然出现在那一座小岛上。”
“复活节岛?”
老人点了点头。他苍白的脸上布满风霜的印迹。他坐在轮椅上。海滨公园的黄昏像往常一样静寂冷清，风在树梢轻摇，白色的海浪线在空旷的沙滩上翻卷，涛声反复着，蓝色海洋的尽头，一座黑黝黝的岛礁上垂着一轮日复一日垂挂在那里的平静的落日。
“那座岛屿在南太平洋上，南回归线的南边，”老人说，“我到那儿寻找奇迹。从我听到那些石像的传说后，我就一直在想着它们。我知道那些巨人石像紧闭着嘴唇，嘴唇里含着一个永恒的生命之谜，那个谜等着一个人去译解，那个人就是我。”
“那有几万公里呀!您怎么到的那儿?坐飞机?坐船?您当过水手，还是地理学家?”
老人没有回答。他沉浸在他浪迹天涯的回顾里。他垂着眼睑，嗓子里咕噜咕噜有如梦呓。静静的滨海大道上就他们两人： 老人和他的对话者。对话者是个小伙子，他看着海洋远处。
“那些石像排列在海边上，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方。太阳正一点儿一点儿地沉入海面，海面像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老人说，“我跟那些石像一起站在岸边看着落日。”
“真漂亮!”
“我听到石像在低语： 用涛声低语。南太平洋的海涛此起彼伏、无休无止，长长的，从石像的脚下一直滚到太阳落下的那个地方。”
“不同凡响，”小伙子赞叹道，“那么您知道那个谜了?关于生命的?”
“我知道，”老人说，“宇宙间最了不起的奇迹是什么?是生命。就是它。”
老人深深陷入他的思绪之中，他没再说话，渐渐地在海滨习习晚风中沉沉睡去。小伙子听到海滨大道上清脆的高跟鞋声咔咔地响着向这边走来。
“谢谢您帮我照顾他，”走过来的姑娘说，“现在我要把他推回去了。”
小伙子看看轮椅上的老人，他垂着头，头发稀疏斑白。
“他是我伯父，”姑娘道，“很不幸。三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在轮椅上硬撑了一辈子。”
“他到过很多地方?”
“他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市。”
轮椅上的老人面对大海，瘦小的身躯在海风中蜷成一团。他像在沉思默想，像是马上要化成一道光华升腾而去。宽阔无边的海洋尽头垂挂着一轮灿烂的落日……

(1991年)

[鉴赏]这是一篇从内容到结构都看似很随意实际上却极为精心的作品。
先看内容——一个“三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在轮椅上硬撑了一辈子”、“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市”的老人，随心所欲地编了一个《复活节岛的落日》的故事，这便是这篇作品的全部内容。然而，读罢作品，我们却一点都不会觉得那是老人在随心所欲，而更会相信这是老人在用心体验生命与人生的意义，同时更会被这位老人对不幸命运的那种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深深地感动。于是，那个地处南太平洋的遥远的复活节岛，岛上那些传说中的谜一样的石像以及那轮熊熊燃烧的落日，也就成了一种象征甚至是一个宝藏，能让我们从中获得许多许多。
再看结构——这篇作品的结构，差不多可以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来归纳： 构成全篇的，只是两组对话(先是老人与小伙子的对话，后是姑娘与小伙子的对话);而且，就结构意义而言，那两组对话本身又各自都平淡无奇。但是，当这两组对话形成了一个整体之后，其结构的看似随意实则精心的安排便充分地体现了出来——后一组对话就如奇峰突起般地完全颠覆了前一组对话的情节，使作品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结局，从而让原本很像一篇散文的作品，一下子就悄然回归并极自然又极巧妙地凸显了它那微型小说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