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故事·赤子诞生

赤子诞生

在榣树和若树上，女娲捧着玉人，怔怔地看得出神。

也许是太久没有雕过人，也许是这次用了不一样的材料，又也许是这次的作品太过逼真——看似随手雕刻，却浑然天成，眼鼻口耳，躯干四肢，说不出哪儿特别好，但搭配在一起，就是它们该有的样子。

女娲舍不得把眼光从玉人身上挪开。

夜风吹得枝叶摇曳，女娲一跃而下，婆娑起舞。

她舞出山的形状，舞出水的形状，舞出草木的形状，舞出风和云的形状……时而庄严，时而曼妙，耳边仿佛有天地大合欢的协奏曲响起，令她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欢喜沉醉中，女娲怀抱玉人，身躯化为蛟尾，将自己和玉人盘在其中，哼着龙族古老的歌谣，合眼睡去。女娲的嘴唇兀自开合，黏着玉人，仿佛还在唱，温润的鼻息将玉人的脸晕出一层水雾，浓浓淡淡。

火山在遥远处腾起火光，天边的云层里雷声轰鸣，一闪一闪地透出光来。小玉人在微光中也宛若暗自有光，忽明忽暗，犹如呼吸……女娲和玉人都包裹在七色琉璃般的光和气中。玉人开始如水般荡漾，发出更多的五色光晕，手脚动了，身子动了，脖颈动了，然后五官也次第回应着身子的苏醒，眼睛睁开了，鼻子翕动了，耳朵微微扇动了两下，两片嘴唇张开：“妈……”

女娲猛然就醒了。

被女娲捧在手心，又如浮在云端的这个孩子，在女娲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于是再叫了一声：“妈。”

女娲看了看四周，确定不是梦境，确定这有生命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作品。我有宝宝了？比翼鸟说的没错，我有宝宝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女娲的眼中夺眶而出。她将孩子慢慢地靠近自己的脸，然后闭上眼睛，在孩子的笑脸上轻轻一吻——刹那间，似乎天地震动，女娲感到自己好像失了重量，又好像沉重无比，是天地在旋转，还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是喜悦在充盈自己，还是突如其来的阵痛让自己痉挛？女娲只是觉得，有两个世界被打通了，即使闭着眼，自己也能看到光在两个世界中穿梭，水银泻地般奏响无声乐章。

大地确乎震动了一下。遥远处，传来了勃皇不同平常的一声巨响：“邦——”

女娲渐渐平静下来了，身体也恢复了人形。

她忽然有点儿不知所措——接下来要干吗？往常都是造了许多泥人便扔下，但这个孩子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女娲。

“妈！”他叫了一声。

“嗯！”女娲应了一声。

“妈！”他又叫了一声。

女娲睁大眼睛，“妈，妈，妈，妈……”孩子一声声地叫个不停。

从错愕到惊讶，从惊讶到欣喜，笑容在女娲的脸上荡漾开来。仿佛玩游戏似的，孩子越叫越欢，越叫越快，终于一个词连着从嘴里蹦出来：“妈妈！”

兴奋的女娲举着孩子旋转，把个夹石带砂的地面旋出团团尘土，把孩子呛得咳嗽了两声。女娲赶忙歇下来，屈身与孩子齐头，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你叫我妈妈？”

“妈妈。”

女娲的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孩子，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这身长三尺、圆鼓鼓又轻盈盈的孩子歪一歪头，小嘴一张，吐出一口浊气——是刚刚吸的尘土。说来也怪，浊气一吐出，孩子的身子、脸庞立时白净了许多，而且白里透红，吹弹可破的肌肤仿佛纤尘未染，但眉心有道淡淡的赤纹。

女娲沉吟片刻：“那么，就叫你‘赤子’吧。”

孩子奶声奶气地跟着说：“赤……子……”

“对，赤子，你就叫赤子。”女娲用力把孩子拥入怀中，久久不肯放手，“你想不想看妈妈变戏法？”

“变。”

“那宝宝看好了！”女娲退后好几步，猛地一旋，上身还是人形，下身却变成了细长的龙身，蜿蜒盘旋而上，只用尾椎支撑在地；不仅如此，龙身还如弹簧般弹向高空，眼看要迅疾坠地，刹那间尾巴一点，又将身子弹了上去，把赤子看得又惊又喜，连连呼叫。

仿佛是为了在赤子面前炫耀自己的本事，女娲弹向高空，在空中做出各种翻腾的动作，还贴地而行，穿树而过。更神奇的是，女娲飞到赤子面前，上身打横，下身在半空中如丝带般飘动，她向赤子眨了眨眼：“要不要跟着妈妈一起飞？”

“飞！”

女娲掉头看似要离开，却又倏地折回来，右手一抄，把个小赤子揽到胸前，腾空而起，上下翻飞。风吹散女娲的长发，有时候遮住赤子的脸，赤子便拨开头发，双眼只盯着女娲的脸。

那是幸福而满足的一张脸——是妈妈的脸。

“妈妈怎么有尾巴？”赤子好奇地问，小手拍拍自己的屁股，“我怎么没有尾巴？”

女娲挠挠头：“妈妈是条龙呢，自然有尾巴。”

“那我也是龙？”

“你是人。”

“为什么妈妈是龙，我是人？”

女娲落下来，重新变成人的样子：“妈妈不做龙了，以后夹起尾巴做人，做人他妈，好不好？”

“好。”

接下来的日子，也许是女娲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带着赤子——看到果子，就摘来尝一口，母子俩也不怕有毒，不好吃的一口吐掉，好吃的吃完了还要吧唧吧唧嘴。

辨识万物也是一件趣事——“这是山，这是水，这是地，地上有石，头上的叫天，天上有云，风一吹，云就动了……”女娲抱着赤子一一指点。偏偏昆仑山下，奇鸟怪兽太多了：状如赤豹、五尾一角、叫起来声音像撞击石头的狰；一目三尾、身形似猫却又能模仿百物叫声的；马身鸟翼、人面蛇尾的神兽孰湖……这些，都让赤子感到新鲜惊奇，赤子也不管对方是谁，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打着招呼。奇怪的是，无论怎样的凶兽猛禽，见了赤子都会十分温顺。

“妈妈，为什么，有些动物有好多好多宝宝……”某天，赤子忽然这么问。

女娲竟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她自己知道，她可不止造了赤子一个人，只是之前造的众多泥人都被她埋掉了。

女娲半天才问：“赤子是妈妈唯一的宝宝不好吗？”

“可是……我也想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能一起玩多好呀！”

女娲想起自己作为龙中怪物的经历，心中隐隐作痛。可是毕竟自己还有个与自己一样的双生哥哥呀。

晚上，女娲做了梦。梦里那许许多多的泥人都活了，他们都往女娲的身上挤，哭着叫着妈妈，说妈妈不要我们了！女娲在梦里又着急又心疼，直说没有。那些泥人哭着说，妈妈把我们丢下就再也不管啦，我们也是妈妈的孩子，为什么妈妈只疼赤子呢？就因为他是玉，我们是泥吗？女娲连连说，不是的不是的，妈妈一定会去找你们……

女娲在子夜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半天平静不下来，唯见昆仑山上空，电光忽闪，犹如一把利剑，划破宁静的夜空。

我是不是一个丢弃孩子的妈妈？女娲问自己。总有一天，她会带赤子去找他的哥哥姐姐。但他们现在不能走，她要等伏羲来会合。

天亮了，女娲问赤子：“你想不想听‘邦’的声音？”

“邦——”赤子学舌。

赤子的发音听起来像是有点儿萌的吼声，女娲不觉笑了出来：“对，今天就去见见‘邦’！去看看瑶池，那是你出生的地方。”女娲想再去瑶池砸一块玉，给赤子造个妹妹。

当他们在瑶池边见到勃皇这个活宝的时候，它并没有发出“邦”的声音。看到女娲身边的赤子，勃皇已经惊讶得忘了打招呼，四只牛眼瞪得铜铃一般大，八条腿里甚至有好几条都没忍住想往后退。

“邦——”赤子奶声奶气地说。

“嗯？”勃皇脖子一缩，更是惊讶，“你会说话？”

“会呀。”赤子欢快地答。

“你是什么？”

“人啊。”

“你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我妈妈生的。”

勃皇的一个脑袋突然叫起来：“不对！你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再看他的手和脚……”

“邦——”两个头一起吼叫起来，“你是瑶池里那块玉变的！”勃皇好像是见到了天大的不可思议之事，赶紧凑上前要看个究竟。

“喂喂喂，注意点儿！别吓着我家孩子。”女娲作势一挡，低头对赤子说，“赤子，来跟勃皇叔叔打个招呼吧。”

“邦——”赤子还是来这么一句，把勃皇逗得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停了，两个头都转向女娲，满眼的疑惑。

“怎么啦？”女娲问。

“失敬失敬！”勃皇恭敬地垂下脖子，“原来阁下有这么大的威能！”

“可别这么说！威能还是有点儿的。”女娲颇为得意，“要不是我家伏羲哥哥拦着我，我都能把龙族给灭了。”

“不是说你打架的能耐，你……你……”一个牛头说不下去了，另一个接口道，“你能把死物变成活物……这个太过可怕……”

“很可怕吗？我就是玩，你们也看到了，我雕了个小人，晚上抱着唱歌睡觉，他……他早上便活了。”

“这么简单？”勃皇的两个脑袋互相蹭来蹭去。

“是啊。”

“怪哉怪哉。”勃皇变得异常严肃，“天地间能将死物变成活物的能力……不是只有西王母有吗？”

赤子听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看着大片的瑶池玉面，他早已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要到上面“滑冰”了。他大呼小叫着来到了玉面上，溜来滚去。

女娲欣慰地看着赤子，从这头滑到那头，一会儿旋转，一会儿单脚，流畅至极。不觉间，落日熔金，原本洁白的瑶池被罩染上一层金黄暖色。

突然，赤子在瑶池中心一声惊呼。

女娲心中剧颤，一种强烈的不祥感闪过。她瞬间化出蛟尾，飞跃过去。

“妈妈，我动不了啦！”赤子叫。

女娲已到了赤子身前，一把想把赤子抱起，却没抱动，发现赤子的脚似乎凝在了玉面上。女娲俯首一看，赤子的脚面已经开始玉化、透明，和玉面融合在一起。

女娲大惊，赤子本是玉石所化，这是又要变回玉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