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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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故事《再见,北大》

13.再见,北大于是我想起紫罗兰和我都年轻的那一年人们听说泉水要从这儿路过——《河流》用来准确描述任何一届大学毕业生的词汇是:热锅上的蚂蚁。全班51个同学,大部分都派往各地政法机关。查海生明确表示了不愿去这些单位,系里也很尊重他的意见。恰巧政法大学来北大要人,希望有一两个学法律的毕业生能够派到这所恢复重建中的著名学府。无论是派往各地的,还是留在北京的,内心里...

13.再见,北大

于是我想起紫罗兰和我都年轻的那一年

人们听说泉水要从这儿路过

——《河流》

用来准确描述任何一届大学毕业生的词汇是:热锅上的蚂蚁。

全班51个同学,大部分都派往各地政法机关。查海生明确表示了不愿去这些单位,系里也很尊重他的意见。恰巧政法大学来北大要人,希望有一两个学法律的毕业生能够派到这所恢复重建中的著名学府。

无论是派往各地的,还是留在北京的,内心里都不踏实。

面对未来,信心不足。

查海生确定去政法大学了,当然就不用着急捆扎行李。他忙前忙后地帮班上同学搬运行李,办理托运。跟这位照张相,跟那位交换纪念品。几天下来,别人还好,他自己倒瘦了一圈。

最后一位同学送走了,查海生内心里也陡生一片巨大的空虚。

南站灯火,照着疲惫的脚步,也照着他无力的眼神里遍布南站各处熙熙攘攘、各有来龙去脉的人脸。

众生拥挤在车站里面孔浮现,湿漉漉黑枝花瓣几朵。

他此刻特别能体会庞德在地铁车站的落寞情绪。

4年下来,少年变成了青年。

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到《梦的解析》,查海生随同一个茫然失措的民族很快翻过了四个寒暑。

他一点也没有回学校的意思,他没有回到任何地方去的意思。猛然间,人生浮沉、命运莫测的深重忧虑笼罩着他。

他慢慢走出车站,横过大街,往旁边的小巷漫无目的地走去。

一连几天的奔波负重,挤撞推搡,体力也消耗不少。脚趾头不只一根生生作痛。脚下的皮鞋一连穿了好几年,已经高低不平、裂纹深重了。

“高考对于你们,就是将来穿草鞋和穿皮鞋的问题……”

林老师的话像隔世的雷声回落在心头。

是啊,穿皮鞋了,不是草鞋。

还有这皮鞋和那皮鞋的问题啊。

眼前出现一家小餐馆,同样的塑料门帘。这次不是挡风寒,而是挡着冷气不要往外跑的。6月底,北京并没有那么热,尤其是太阳下山以后。他撩开门帘走了进去,要了一小碟顺风,也就是猪耳朵,坐了下来,又要一瓶子小二锅头。瓶盖打开,他突然就没了酒兴。跟老板要了一只塑料袋装上小菜,揣口袋里就出门了。

路边有个小烟摊,他停下脚步,买了一盒便宜的“大前门”,没有过滤嘴的那种。

毕业的这一周里,寝室里整天乌烟瘴气,平时不抽烟的查海生,也跟着夹上烟卷抽上几口,竟然发现香烟特别适合自己。

现在好了,刚刚毕业,烟酒全会了。

没出几步,一老年乞丐伸过手来,那乞丐的脸似乎有30多年没洗过了。

查海生摸摸口袋,只有几毛钱了,都不一定够回学校的车费。他一脸愧疚,将刚买的大前门拆出半包来,一把递给老乞丐。

老乞丐甚觉怪异,却也立即懂得查海生的意思,赶紧双手捧上,一脸微笑,点头不止。

查海生内心里苦笑:看样子,我的内心与乞丐相通,而与法官隔膜。

不时有穿漂亮裙子的少女从眼前倏忽路过,有看似家住附近的,更多却是行色匆忙,在赶去什么地方的路上。戴墨镜的小伙子往往三五成群,或是喇叭裤,或是提着三洋收录机边走边播放,看不出有何直接的目的地。

说起这喇叭裤,查海生还记得非常清楚,那是日本电影《望乡》里由栗原小卷扮演的女记者对阿崎婆说话时第一次展现在人们面前的。

这种裤子,在中国经历反复争论后才允许人们正式穿上身,因为,那种上窄下宽的逆反剪裁,不仅造成了视觉上的不适应,还因过分凸显了臀部线条而有严重色诱嫌疑。过分膨大的裤腿,在还需要凭票证购买布匹的年代,近乎是无缘无故的浪费行为,这显然与社会主义经济学的节约原则背道而驰。

去哪里呢,人们?

衣袋里还装着父亲的来信,这恐怕就是他老人家写给北大的最后一封信了。可以想象,每次父亲去邮局的时候,就说往信封上写地址时,一定都充满自豪:寄北大的哩,寄给我儿子的哩。我的儿子在北大念书哩。

这种前途难料、犹豫彷徨、五内俱焚的焦灼感,刚刚寒假在查湾的时候,他就已经体会到了,只是掩藏在心里,没有表露出来。

父亲是经过风雨的人,他老人家哪里猜不出来呢?

只不过父亲也因此而不提及此事。娃大了,自己的事情应当会料理得开,他一定是这样想的。

不一定啊,父亲。

他已经得知,政法大学在30公里开外的昌平,而不是北京城内,虽然只隔着那么丁点儿距离,在家乡的人看来,郊区就是郊区,京城就是京城,两者差别大着哩。

王梅英去年都已经毕业了,分配在安庆一个医药所当实验员。寒假与她见过一面,不知道是她的原因,还是自己的原因,见面竟然无话可说了。说不上几句话,没有什么可说的。

倏忽之间,世界就默默不出声地变了样。不知道是粮食产量自动提高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理由,从1982年,深圳特区率先放开一切生活必需品价格,全国各地在随后近10年内逐渐取消粮票和粮本各类票证,终结了近40年的票证制度。

这个庞大的民族,似乎一夜之间便摆脱了对这些生活必需品的生死依赖,突然可以自立了,而那些包括肉类、食用油、豆腐、布匹、食盐、肥皂、香烟等生活必需品在内的各种票证,曾经是多少个家庭的梦魇与苦难的根源。

时代之变迁,往往还有人事之佐证。

这年的3月23日,锦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组成合议庭公审张铁生反革命案件。在案件审理中,“白卷英雄”张铁生没有委托律师辩护,拒绝法院为他指定辩护人。在法庭辩论时,他说自己只是一个不明真相的“小将”,在复杂的路线斗争中,犯了该宽容和谅解的“错误”。然而,法院最终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阴谋颠覆政府罪”等罪状,判处他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刑期从1976年算起。至此有了拔乱反正的苗头。


查海生觉得自己老了,家乡的一切那么熟悉,尤其在梦里,可以前那么熟悉的人和事,现在却都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难道是心老了?心是老了些。

父母亲这几年的精神好些,可母亲的腿病照例没有好起来。父亲忙完地里的活,回家还是坐在缝纫机前,不是忙缝纫就是坐着发呆。他宁可坐在那里发呆。双脚踏在踏板上,就是踏在结实的土地上。

泥地、踏板,人的双脚的确总得踏在什么地方。

两个弟弟读书,前景不太光明。大弟已经复读过一年了,父亲还是希望他复读下去。前途所系啊。皮鞋草鞋。

也不知走了多久,腹中饥肠辘辘,腿也有些发软了。他掏出餐馆里装出来的顺风,用手抓着吃一口菜,喝一口酒。就这样朝着学校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

我这跟普通的安徽农民到底有什么差别啊?

从四个口袋的中山装,换成三只口袋的西装就显得气质略有不同吗?

脑袋里装了几本书吗?

学会了几个法律词汇吗?

写了几首还不成人样的诗吗?

我与这座都城到底建立了什么样的新关系?

因为我就要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严格说是生活在它的郊外,我就跟一个安徽农民有所不同吗?

我的父母会因为我将有一份工资就能摆脱贫穷和屈辱吗?


已经晚上9点多了,依然川流不息的行人还是那么行色匆忙。这些来来去去的人,那些骑在自行车上飞奔某个地方的人们,让查海生心里莫名的孤独感一步步加深。

孤独感让人觉得渺小,微不足道,没有价值,反过来,这些自我感觉让人倍觉孤独。他已经到了父母无法提供任何一种依靠,任何一种情感支持的年龄了。

一切全都得靠自己,我与这个世界只是一种彼此交换的临时关系,何况这个都城,这个一直让自己感受巨大压力而且似乎无边际的思想牢笼。

回到寝室,空荡荡的,再没有人影。该走的都走光了,剩下自己一个人等待明天开往政法大学的校车。

反正一个人,多晚也没有关系了。铺盖行李、洗漱用品,剩下就是一堆书。他一一翻拣起几年来看过或没有看完的书,准备装进纸箱运走。

《小说月报》《收获》《大众电影》《世界美术》《新华文摘》《国外社会科学》《世界宗教研究》《世界文学》。

别了,你们这些陪伴过我的杂志。他将这些不准备保存下来的杂志扔到床下,好让打扫清洁的阿姨拿去换钱。

一大堆学过的法律教材。让它们见鬼去吧。

《中医学基础》《藏传佛教》《西藏源流记》,这些书有很多都没有看完,要带走。

《大品般若经》《法华经》《维摩诘经》《搜神记》《列异传》《水经注》《文心雕龙》《老子》《荀子》《吕氏春秋》《离骚》《庄子》《易经》,这些也必须带走,花了不少钱的。

捆扎完毕,就等明天搬走了。寝室里静得出奇,连隔壁几位跟他一样等待离校的其他班的同学也像约好不出声似的,整个38号楼如同一口棺材。

去校园里走走吧。

草帽歌在空旷无人的校园里隐隐回荡,有人听出意思,更多人只当没有这音乐。海子倒是明白,原诗作者西条八十本是位寂寞的俳句诗人,“妈妈,从冰碓去雾积的路上,一阵狂风吹来,我丢失了那顶草帽……”

人总会被风吹,帽子也会落,只是,我们大多不知道,自己的那顶草帽会在哪个山谷里消失。

或者,一直戴到死又如何?

这个庞大的校园他走了4年,可从来没有哪天像今天这样不再对它寄予任何期望,不再怀有一个具体的目的,不再有任何人要见,不再有任何书要还,不再有哪堂课要赶去上,不再有学生生活要求他去及时完成的任何任务。

反倒是少有的惬意。

是彻底的放松。

是体会一无所成的失落感的良好时机。

校门外不远的地方,就开着好几家镭射厅,明显是为附近的大学生开的,迪斯科和各种交际舞都有,两三元门票便可以玩整个晚上,甚至有机会结识其他系的女生。可海子不喜欢喧闹的地方,扭头又折回校园里面。

留京教书虽然是自己的选择,却没有任何一点期望,一切还没有发生,却像已经发生过百万次。

骆一禾因病休学一年,正好和西川一起明年才毕业。想到他们两个明天要来送,查海生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没有收获吗?这两个人不就是我的最大收获?昌平离这里不远,今后一定有机会经常往来的。


在草坪上躺下来。虽然已经晚上10点多了,躺一会儿后,白天留下的暑热还是隔着青草漫漶而上。

仰望星空,他想起康德著名的后记。星星与星星,星光与周边的黑暗,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此世与无限多的诸世,前世与来生的因果联系或称业报,果真有一条深不见底的神秘法则在规范着一切,在布置着一切吗?我们内心的道德法则,若与统辖世间万物的自然法则出自同一个根源,就是指我的一言一行都在这法则的统治范围之内,就是与天上眨着眼睛的星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看日出日落,看阴晴圆缺,看山洪地震,看万物流转,看人世变迁,若有这同一条支配原则的信靠,便是有了意义的根源。

眼睛能够看到星星,但已经是不知十万八千年甚至更遥远时代的哪一阵星光了,毕竟隔着不可计数的时空。星星投射过来的,只是智慧与理性的昭示,它们本身绝不会直接给予我们任何答案。

一禾说得对,得继续下去,得往前走。再说了,诗性的天空,也不能总这么海南地北、天马行空。

暑热才消,凉意便蹿上来。6月的北京,还远没有到酷暑难耐的季节。回望宿舍楼,已经只有星星点点的几间宿舍露出灯光。

查海生站起身来,一夜的胡思乱想,并没有让思绪清晰许多。

要在诗中活下去,活出诗性来。

我会成为一名好诗人吗?兴许我会成为一位好老师?也许我会发生其他的什么转机?也许一切实际发生的事情并非我胡思乱想的样子?

明天去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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