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故事《入魔》
31.入魔
你是我的
半截的诗
不许别人更改一个字
——《半截的诗》
回到昌平,还没有在宿舍里坐下多久,耳鼓便响起震天霹雳。
康永新这个道教败类又开始作法了。
海子惊恐,但因为早有准备,便很快冷静下来,他开始整理自己的思路。
他看过很多心理学和中医方面的书,对于精神分裂症也有过研究。
如果我有精神分裂症,那么,康永新就是被冤枉的,他和他夫人的一切好意,就都是真正的好意而非恶意。
可是,为什么我回老家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类似幻听幻视幻想的事情呢?这又如何解释?
只有一种可能:我打通小周天和快要进入大周天状态的事实,让康永新这个败类坐立不安,他要弄开我的心眼,就是企图阻止我再有修炼方面的进展。
操场对面和早晨窗户外面飘过的白裙,就是他这个败类有意布置的迷魂阵,企图阻吓我,让我的思路发生扭曲,为他自己和他的妖孽老婆赢得修炼时间。
系里那些老师也是一样,人人见了我都闪避,他们心里要是没有鬼,为什么像避瘟神一样躲避我?我又不与他们争职称,我又不与他们争奖金,一定是另有缘故。
他们那些人,无论开会还是在我后面走路的时候,都在那里小声议论,还指指戳戳的。他们以为我听不到,以为我看不到,我心里净明得很哩,都不知道,我已经是开了天眼的人,是打通了小周天的人,他们心里那点小把戏,我一时半会儿懒得与你们计较而已。
你这白裙子,你来吧,我坐在这里等你哩。你把脸倒挂着来见我吧,我不怕你!
你牙齿上面粘点血也没有关系。你眼睛里面粘着血也没有关系。你让眼睛里流出血来吧,我照样瞪眼看你。
小样!
他觉得有些饿了,打开小煤油炉,架上锅,放进冷水,加上几页稿纸,准备吃午餐了,是新式的方便面。
我的稿纸我自己吃,反正没打算留给你们。
下午,系里来人请海子去会餐,海子不理,又派人来请,说是系里的集体活动,不能缺席。海子没奈何,只得去吃。
席间,隔壁座位上的同事反复劝酒,海子心下烦闷,也就不想推辞,逢劝必干。没一会儿,他已经双耳面颊发热,口无遮拦了。
说了些什么,怎样说的,他就不太清楚了。
可是,回到宿舍睡过一觉之后,严格说是在中间醒来时,沉重的内疚彻底击溃了海子。
我说了关于她私生活的话,我说了人前不该说的话,一定说了,而且我当时泪流满面,把系里的酒席都搅散了。
我海子还有何脸面活在人间!
海子万分惊恐,呼地从床上爬起来。
那一袭白裙又在窗前闪动。
他忽然明白了。
阴谋!这一切都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他回身一看,墙上的唐卡变成一张巨大的狰狞之脸,一张从未见过的脸。绝对不是人类的脸!
那些摆在铁皮书架上的书都相互推搡起来,仿佛在摆脱责任什么的。
你们当负的责任,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得偿付的!
必须让学校领导知晓此事,这个案子必须要追查的。
怪不得有人半夜来拍我的门,说什么我在房间里走动。我在房间里走动,关你们什么事啊?再说,你们不在我屋内,怎么知道我在里面走动,啊,啊,啊?
怪不得我去北戴河也有人知道,怪不得我走到郊外铁轨上坐着有人知道,怪不得半路有个小天使出现在我眼前,怪不得那个道教败类很大方地借我钱,还问寒问暖的,人模狗样的,如此严密的阴谋啊。
他扑向书桌,飞快地抓起笔来,铺开纸留下遗书:
校领导:
从上个星期四以来,我的所有行为都是因暴徒残暴地揭开我的心眼或耳神通引起的,然后,他们又对我进行了一个多星期的听幻觉折磨,直到现在仍然愈演愈烈地进行,他们的预期目的,就是造成我的精神分裂,突然死亡或自杀,这一切后果,都必须由康永新或他身边的那个人负责。
康永新:某某学院;他身边的那个人,现居武汉,我年前差点鬼使神差地去了她那里,名曰治病。其他有关人员的一切精神伤害或死亡都必须也由这两个人负责。
我的证据是,自从认识他们以来,我的胃病日日加重,近来还有咳血的毛病。我差点去了武汉,也是他们唆使的结果。幸亏我当时及时醒了过来。
这样交代下来,海子感到安心多了。
你们的魔爪,终究会留下痕迹,有了蛛丝马迹,你们作恶就逃不掉了。
一些具体事宜还得交代清楚,以防不测。
这样抉择时,他的脑海里响起“桥”里的插曲,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壮感从心里升起。
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冈,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留给骆一禾和西川的,还得整理清楚。
诗稿和其他文字一小捆一小捆扎起来,扎好了,将房间打扫干净,就一会儿工夫。剩余一堆酒瓶子,1.1元1瓶的沱牌曲酒,或是价格类似的红星二锅头,他想了想,反正一禾他们已经知道我酗酒了,就留下这堆痛苦记忆吧。
然后,他觉得没事了,便坐下来给骆一禾写信,交代眼前的事情。
一禾兄:
我是被害而死,凶手是邪恶奸险的道教败类,他把我逼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我只有一死,诗稿在昌平这里的一木箱子中,如可能请帮助整理一些,《十月》2期的稿费可还一平兄,欠他的钱永远不能还清了,遗憾。
想了一下,怕骆一禾不明白,又补上一段:
今晚,我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是这两个道教巫徒使我耳朵里充满了幻听,大部分声音都是他俩的声音,他们大概在上个星期四那天就使我突然昏迷,弄开我的心眼,我的所谓“心眼通”和“天耳通”就是他们造成的。还是有关朋友告诉我,我也是这样感到的,他们想使我精神分裂,或自杀。今天晚上,他们对我幻听的折磨达到顶点。我的任何突然死亡或精神分裂或自杀,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一定要追究这两个人的刑事责任。
再想,还是觉得没有说清楚,便补充:
另外,我还提醒人们注意,今天晚上他们对我的幻听折磨表明,他们对我的言语威胁表明,和我有关的其他人员的精神分裂或任何死亡都肯定与他们有关。我的幻听到心声中大部分阴暗内容都是他们灌输的。
现在我的神智十分清醒。
海子已经进入万分焦虑的状态,写了半天,总觉得还有哪里没有交代清楚。
和我有关的其他人员。
对啊,万一骆一禾他们也被这两个歹徒害死呢?
他明白自己为何如此焦虑了。
他想起了父母。
爸爸、妈妈、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学院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心安了,他把中午已经煮糊的方便面端起来吃,很难闻的味道,稿纸的味道,碳粉的味道。一点也不饿了。
他放下搪瓷碗,想起蓝草莓。
草原的,就不是平原的,你的,就不是我的。
可是,我不该说你的坏话,不该透露你的隐私,我只有以死谢罪了。
蓝草莓啊蓝草莓,我的心托付于你,可是,你却到了地球的对面,这不仅是海洋之隔,这是生死之隔啊。
生死的鸿沟那么巨大,像是太平洋,像是喜马拉雅,像是男女的性别。
我拿什么与你赠别啊,蓝草莓!
每次想起蓝草莓,海子便心如止水,大脑特别清醒。
她是上帝送给我的镇静剂。
要是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愿意!
他又习惯性地拿起笔来,他的面颊已经感受不到泪水的流过。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现在坦然多了。
我洞穿自己的内心,看到贫穷的意识像风湿病一样侵蚀着原本的壮志,诗写不下去了,我的探索已经走进死胡同,我已经被诗歌的霸王枪毙了,现在,就连简朴的日子也没有办法过。
饥饿使海子的脑袋特别清醒起来,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充满了对于蓝草莓的感激。毕竟,他想,她应当明白当初在北戴河,我坚持保持彼此的童贞的意图了。那一刻,没有巫徒来迫害我,那一刻,我的心像你的一样纯洁,那一刻,我的生命和灵魂都曾属于你。假如那不是爱情,我就不知道世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可以配得这个名称。
亲爱的蓝草莓,你成就了我,就连此时此刻,你还在成全我,让我能走得轻松自如。
假如我亏欠于你,就像我亏欠我父母兄弟的,就像我亏欠这世上一切的善人,我只有来生补偿了。
平原和草原本来就是一对劫数,正如高山和大海是劫数,太平洋和喜马拉雅是劫数,男和女是劫数,你和我是劫数,上帝和魔鬼是劫数,生和死是劫数。是劫数,就只有在轮回里解开了。
烟草在厚厚的黄舌苔上泛起烧碱的味道,胃的痉挛一阵紧似一阵,他想去又不想去厕所。
没有了目标的生活,没有了具体可做的事情的生活,原来如此难过啊。
总得跟父母有个交代吧,写一封信,他们会收到的。
爸爸、妈妈:
我的诗集出不成了,原因太多,不想说,以后,你们要多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弟弟,你要替哥哥照顾好父母。我要去别处。
一禾兄弟,真对不起,我先行一步,欠下的一切,拜托还上。
我的大海,这美好世界,我努力过,但终于无法属于你们,抱愧!
写完,自己读一遍,觉得废话,撕掉了。
电灯突然熄灭,海子以为保险丝烧断了,便去门外查看电柜,哪知整个楼道都黑灯瞎火。抬头四望,昌平已经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他回到房间,坐一会儿,实在无聊,去墙角摸出昨天没有喝完的二锅头,无所思索地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