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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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最后的舞曲》

最后的舞曲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六日,我和松山善三结婚了。我们在三宅坂的教堂里举行完仪式后,在西银座的一家名叫“希德西餐馆”的法国菜馆办了一场小小的婚宴,出席宴会的还不到三十人。说实话,这个希德西餐馆是大约一年之前我和松山善三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当时,我是一个未婚的知名演员,外出很不方便,如果跟一个男子随便到处溜达,那可不妙,立刻就会引来人们的议论纷纷,成为流言的...

最后的舞曲

一九五五年三月二十六日,我和松山善三结婚了。我们在三宅坂的教堂里举行完仪式后,在西银座的一家名叫“希德西餐馆”的法国菜馆办了一场小小的婚宴,出席宴会的还不到三十人。说实话,这个希德西餐馆是大约一年之前我和松山善三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当时,我是一个未婚的知名演员,外出很不方便,如果跟一个男子随便到处溜达,那可不妙,立刻就会引来人们的议论纷纷,成为流言的牺牲品。对于我这个脸皮厚的人来说,不管别人说什么,写什么,我都悉听尊便。但倘若给对方带来麻烦,那就太过意不去了。选择希德西餐馆,并不仅仅是为了请松山君吃一些美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而是因为那里是我常去的地方,我能很放松。

松山善三很不自在地坐在我的面前,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我担心地问道:

“法国菜,你不喜欢吗?”

此时,我对工作之外的他毫无了解。连他比我小一岁,也是我刚刚才听说的。餐桌台布上并排摆放着三套银光闪闪的刀叉,有鱼用、肉用、甜品用三种。过了一会儿,菜送了上来。我说了一声“请”后,他只答了一句“好”,却不见动手吃。于是,我又说了一声“请”。

“这道菜,用哪把刀叉吃?”他问道。

“? !”

“请你先吃,我来学。”

“用哪个都可以,只要吃得香就行……好像是用这把餐刀和刀叉。”

“啊,是吗?那我不客气啦。”

他开始吃了起来。我拿着餐刀和刀叉,此刻,我似乎感到有一股清爽的风吹进了心中。世上还真有如此直爽、诚实的人啊?是的,现在在我面前一副奇怪的表情、用着刀叉的这位就是,他叫松山善三,今年二十八岁。

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欢欣雀跃地认为:“这就是我未来的丈夫!”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木下惠介的特写—“那样的艺术大师的门下才有这样的弟子!”我终于明白了木下惠介为什么那样器重松山善三。在我看来,他还是个如海风般让人感觉清新舒爽的少年,而我已经开始变得世故老套,这样的两个人不可能合得来。不过,我喜欢他的不谙世故,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我把他送到了新桥车站,然后回了家。

任何事情都要就事论事,不能总是猛冲突进,有时也要顺其自然。我虽然不是德川家康,但也只有“静待时机来临”。即使不能交往,能和松山君接触接触也行,女人到了二十九岁,真是会算计啊!三十岁结婚的这个梦想,对我来说其实也并不是件严峻的事情,因为我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职业。

休整一段时间后,《二十四只眼睛》又开始拍摄,我的结婚打算又遭搁浅。摄制组的主要根据地在小豆岛的旅馆,为了拍摄金毗罗,木下摄制组前往高松。大石老师在乌冬面馆偶遇阔别几年的小松和小松哭着目送老师的乘船离开的场景,以及淘气包仁太两手提着穿大了的运动鞋走路时的搞笑场景都是在高松完成拍摄的,我们在高松的旅馆待了一个星期左右。一天傍晚,我在旅馆走廊被木下惠介叫住了。

“秀子,能来一下食堂吗?我有话要跟你讲……”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食堂里空无一人,我和木下惠介面对面坐了下来,木下惠介说道:

“希望你听了不要生气。”

“导演,什么事?”

“听说你和松山君在交往?”

“……”

“他的人品我可以担保,我相信,他将来工作一定会很出色,你可不可以和他交往呢?”

我呆呆地盯着木下惠介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木下惠介突然大声地说道:

“真对不起,跟你说这些,如果你觉得很荒唐,那就请你忘了吧。让你这个大明星和一个助理导演交往,恐怕不会有人说这样的话吧,真是太荒唐了,对吧?”

五六个工作人员走进食堂,服务台也来人了,木下惠介站了起来,露出尴尬的笑容,朝我点一点头,便离开了食堂。我回到房间,耳边响起木下导演的话,但是我心里想:

“原来是因为明星和助理导演的关系啊……不管是助理导演,还是道具师,这都没关系,交往的都不是‘人’吗?木下导演那么尴尬,其实一点都不荒唐啊!”

第二天,木下惠介变得和平常不太一样,他尽量不和我目光接触。也许他以为我在生昨晚的气吧。外景拍摄结束后,回到旅馆时,木下惠介在门前脱鞋,我对他说道:

“木下导演。”

“?”

“昨晚说的那件事,我考虑过了,我想试着交往看看。”木下惠介听后,立刻变得满脸欣喜。

但是,在一百多个人的集体生活中,是不可能与松山君交谈的。急性子的木下惠介想方设法让我和松山君接近,他那副焦急的样子真是滑稽。晚饭时,木下惠介故意在工作人员面前大声说道:

“听说最近电影院里有灯光秀,秀子,去看看吧,你一个人去不安全,让松山君陪你一起去,快去吧。”

可是,我和松山君刚走到门口,不知实情的工作人员也跟了出来换上木屐,要一起去。到电影院前,人数多了七八个人。外景摄制组回小豆岛后,木下惠介像个媒人般的口气说道:

“松山君,扶秀子上船。”

“秀子你也来学学打麻将吧,让松山君教教你。”

木下惠介就像个卖烤山芋的人一样,总是连喊我和松山君的名字,直觉强烈的工作人员不可能不心领神会,大家都很关照我俩。幸好我们是在除了悠闲的日常生活、海浪、海风和岛屿外,一无所有的小豆岛上。如果在东京的话,我们肯定会成为爱捕风捉影的新闻记者们的俎上之肉。

说到证婚人,当我们准备结婚时,松山善三立即提出:“请木下导演当证婚人。”但是,由于木下惠介没有结婚,所以我想再请一位证婚人,那就是我一直非常尊敬的川口松太郎先生。川口先生的夫人是三益爱子,这样一来,证婚人就变成了三位,多了一名证婚人。在婚礼会场,木下导演陪着松山,川口先生陪着我,而穿着一身特意新置办的留袖的三益爱子只能在教堂的角落走来走去,举行婚宴时,木下惠介和川口松太郎陪着我和松山善三坐在主桌,三益爱子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来宾席上,这让我实在过意不去。

我之所以想请川口松太郎当证婚人,理由只有一个:他是我平素非常敬爱的人。众所周知,川口松太郎是戏剧界的泰斗。我不太记得我与他是什么时候初次相识的,好像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当时,好像是在排练场后台花柳章太郎还是伊志井宽的房间里,带着两三名助手的川口先生来为演员说戏,身材矮小、神清气爽的他盘腿而坐,操着一口东京口音,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一样,语音高亢而流利。我在一旁听着,感到非常痛快,他话里包含着对演员的信赖和体贴,让人感觉是个很操心的人。

一九五五年,在木下惠介(中)的撮合下,我和松山善三订下婚约

此后,我们又在出版纪念会、宴会、文艺春秋文人演剧的后台以及小菜馆的前台等场合见过几次面。他的体贴温和、用心周到和富有人情味使我对他越发地亲近和尊敬。川口松太郎从小就没有父母,做泥瓦匠的养父将他抚养长大。少年时期,他便离家出走,开过旧书店,当过警察,自学了英语,以名列前茅的成绩从通信技术学校毕业。后来,他当了一名《大和新闻》的记者,开始对演戏产生兴趣。于是,他拜小山内薰为师,走上了作家的道路。从小,他就养成了“受宠不骄,挨骂不馁”这一让他闯过各种难关的胸怀,在他的自传当中这种胸怀随处可见,这是他的感情的自然流露,但他比一般人感情更加脆弱,他也经历过几番沉浮,才一步一步地踏上人生的不同阶段。虽然历经磨难,但是他常以一种爽朗明快的表情、哈哈大笑地说道:

我从来不把贫穷看作是贫穷,贫穷也是一种享受,我很擅长怎样去面对贫穷……例如,丢丑是件很痛苦的事,但是为了不丢丑,而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左顾右盼,不敢越雷池一步,这种生活方式我不喜欢。丢丑了的话,就好好道个歉,争取不再犯,人总会出一些不得不出的丑的,对不对?你说呢?

川口松太郎跟我说话时,总是称呼我为“你”。只有听到他称我为“你”时,我才真正感到:“啊,我是在跟川口老师谈话。”倘若他称呼我为“您”或“高峰女士”的话,我会感到很不自在。被称为“你”也让人高兴,或许这就是川口松太郎真正让人叹服的地方吧。川口老师为人处世随和,处理事情从不拖泥带水。对事情太拘泥细节的话,穷人的穷酸相会显得更可怜,经历过贫穷的我也懂得这个道理,这也是我要面对的一个敌人。川口老师那种高雅不俗的生活方式,是我好好学习的榜样。

当我产生与松山善三结婚的念头时,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让川口老师与松山见个面,如果他对我说:“还是别结婚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果断放弃结婚的打算。总之,我相信川口老师的眼光。《二十四只眼睛》的拍摄结束之后,我给川口松太郎打去电话:“能给我看看我选中的结婚对象吗?”

“好啊!你已经找好了吗?你把他领来吧!”

我立即跑到一家常去的和服店,给松山善三订做了一套飞白花纹的西装。当时,松山的月薪只有一万两千五百日元,连一套外出穿的西服都没有。

川口松太郎说:“我们三人出去吃一顿吧。”他邀请我们来到了当时位于NHK电台对面的一家名为“Manuela”的高级夜总会。夜总会的店门位于地下,虽然不大,但店内陈设却十分豪华,还有一个小型舞池。当时非常受人欢迎的莱蒙特·康德演奏着单簧管乐曲,坐在角落里一张餐桌旁的川口松太郎向我们招了招手。鱼子酱、鹅肝和西装与夜总会格格不入,松山善三并不发怵,只是表情稍稍有点紧张。川口松太郎一只手举着白兰地,心情很好。吃完饭后,川口松太郎便催促我说:

“秀子,跳个舞吧。”

他邀我跳舞,让我非常吃惊。因为我从来不知道川口松太郎还会跳舞。与其说我们在舞池里跳舞,倒不如说我们是在伴随着音乐的节拍走路。川口松太郎凑近我的耳旁,对我小声地说道:

“真吃惊啊!他简直就是天生做你的丈夫的,我觉得你真的一切都很顺啊!”

“那,我们就结婚啦?”

“啊,快点结吧!像他这样的人可真少有啊,我赞成。”

坐在餐桌旁、身穿笔挺西服的那位“少有”的男子,一直用眼睛追随着我和川口松太郎。川口松太郎为了让我早一点放心,才邀我跳舞的,我非常感激他的关心和体贴。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仅仅只是因为他的存在就会给人带来力量和支持,也许这就是精神上的支持。我也有几位关系并不是那么亲密,但是每次见面时都会表现出对我的关心和体贴,与我亲切地交谈,成为我精神支持的人,他们是身居国家公安委员会委员一职的池田洁,评论家扇谷正造、今日出海,文艺春秋已故的池岛信平和评论家大宅壮一。我并不是一个名人狂,十分讨厌喜欢炫耀自己官衔的人,但是他们深厚的教养和学识,丰富的内心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并不聪明,不知道是因为他们拥有一份体面而要求严格的工作,所以内心很丰富,还是因为他们内心丰富,所以能经受得住要求严格的工作的考验。我只是远远地、默默地敬重他们,将他们看作是我的精神支持,这样也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社会上所认为的“伟人”或“杰出人士”,如果他内心不充满爱的话,在我看来也并不伟大,这种人只是一个学问之魔。

我很高兴松山善三能得到川口松太郎的认可,我的舞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这恐怕是我婚前最后一支舞曲了。这支舞曲能和我最崇拜的精神导师川口松太郎一起跳,我感到很幸福。

后来,我和松山善三再次拜访了川口松太郎,正式邀请他当我们的证婚人,我还厚着脸皮向他借钱。俗话说,钱多开销大。有人恐怕不相信,但我确实没钱。我买房子、买汽车的钱都要从演出费中分期扣除。到了要结婚的时候,我的全部存款只剩下了六万五千日元。如果跟别人一样,结婚时举行个仪式和婚宴,这六万五千日元无论如何是不够的。所以,我向川口松太郎借了二十万日元,松山善三从松竹电影公司借了二十万日元,总共四十六万日元,这就是我们筹办婚礼的全部费用。

证婚人找到了,婚礼筹办费也有了着落,我总算放心了。但我们举行婚礼的时间又很难调整,因为由成濑巳喜男导演、藤本专业制作发行、林芙美子著作改编的影片《浮云》正准备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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