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29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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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峰秀子《我的渡世日记·重返战场》

重返战场巴黎旅行半年后,我回到了日本,在机场养母对我说:“这下,你也懂得父母之恩了吧……”我不解地回到了位于麻布的家。出发去巴黎前,我把占地面积达四百五十平方米的两套房子中我住的那套约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卖了,以支付巴黎旅行的费用,另外一套则归为养母的名下。这两套房子都是用我的劳动所得购买的,我回到养母的家也是理所应当的。当汽车停在家门口时,门前的变化让我有些疑...

重返战场

巴黎旅行半年后,我回到了日本,在机场养母对我说:“这下,你也懂得父母之恩了吧……”

我不解地回到了位于麻布的家。出发去巴黎前,我把占地面积达四百五十平方米的两套房子中我住的那套约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卖了,以支付巴黎旅行的费用,另外一套则归为养母的名下。这两套房子都是用我的劳动所得购买的,我回到养母的家也是理所应当的。当汽车停在家门口时,门前的变化让我有些疑惑不解,因为房子和我去巴黎前有了一些变化。

玻璃门变成了漂亮的细格门,门框也加宽了,门前放着很多双拖鞋,出来迎接我的是两三个身穿和服的漂亮女子。我被领进离正门很近的一间约十二平方米的房间。搬运行李箱的女人走出门后,养母很不高兴地说道:

“你突然跑到法国去了,我活不下去,就把这个家改建成了一家旅馆。我没有钱啊!不干活儿,就没饭吃!”

原来,如今我的家变成了一家旅馆,这已经让我很吃惊了,更加吃惊的是,养母依然还是那么强健能干。这个家反正已划为养母的名下,她想怎么办,随她的便,我不好插什么嘴。生来喜欢热闹的养母,说不定当一个旅馆老板娘也很不错……

我刚到家,东宝和松竹电影公司的制片人随后就赶来了。他们想跟我商谈尽早出演电影的事。一九五二年,当时海外旅行还很少见,“法国回国后的第一部影片”这样的宣传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

本来我以为曾经作为电影明星的自己被遗忘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从我个人的愿望来说,一半想法是希望经过这半年的旅行,让人们把我忘掉。然而,正是因为我去巴黎旅行了半年,让我重新获得了工作机会,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事啊!

从现实情况来说,我不得不去工作。于是,我接连接下东宝电影公司的《早晨的波纹》、大映电影公司的《稻妻》、松竹电影公司的《纯情的卡门》等几部影片,我的生活又恢复了从前的老样子。

我的工作有了着落,可心情却依然很复杂,想干又不想干。有一天,我在战后不久结识的一位名叫乔治的日裔美国军人来家里玩,我们一起吃了晚饭。自从我回国以后,不知为什么,养母从不跟我一起吃饭,总是我一个人用餐。那天,晚饭送来后,刚才还聊着天的养母走了出去。等我们吃完,碗筷收拾好后,佣人拿着一张纸条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对我说:“您已经住了一个星期,所以……”

我看了看纸条,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这张纸条是一张收款单,除了一天三千日元的住宿费外,还详细列出了服务费、洗衣费、车费等。乔治先发火了:“这个家不是秀子的家吗?住在自己的家里,为什么还要付钱?简直岂有此理……”

我望着天空沉思起来。直到一年前,我和养母一直住在这个家里。从那时开始,每当有客人前来拜访一起吃饭时,第二天她总是像饭馆老板似的找我报销饭钱。如今,她竟然把自己的女儿也当作客人来对待,收起住宿费来了……

我原本想:和养母半年不见,或许会增进我们母女间的感情。现在看来,我是多么天真啊!……养母只是把我看成了一个房客而已。我愤怒到了极点,如果她是这种想法的话,那么好!既然你做得这么过分,那我就付给你。

《早晨的波纹》(一九五二年,新东宝)和池部良合照

“秀子,离开这个家吧!假如自己的家也要付钱,还不如住宾馆!我送你去!”

乔治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提起我放在角落里的两只行李箱。然而,我刚刚从法国回来,好多事情已惊动了新闻记者。在这种情况下,倘若我有家不住,住进宾馆的话,真不知道他们又会怎么报道。我不能轻举妄动。最重要的是,即使住饭店,我也没有钱啊。

“这样啊,有没有谁可以商量商量?……”

了解我和养母关系的人,也只有制片人平尾了,在巴黎时,我曾非常平静地将平尾这个人从我内心中抹去,但是,遗憾的是,这种时候我只能想到这个人,我已经无法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深夜,乔治开车载着我和两只行李箱飞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我只知道平尾住在杉并一带,但根本不清楚具体位置。我们在车站附近打听,向巡警询问,问路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家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我下车后,乔治很不放心地开车走了。从屋里出来的是一位身穿睡衣的老人,跟平尾长得很像,我一看便知是平尾的父亲。

“这个时候来打扰您,很对不起。我想见平尾君。”

“他现在不在家,到老家诹访去了。他说,明天一早就回来。”

我呆呆地站在平尾家的门前,陷入了山穷水尽、进退维谷的境地。老人看了看两只行李箱,又看了看我,觉得我很可怜。于是,他对我说:“进来吧,等明天早晨再说。”我被领进一间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的空房子里,老人给我端来一杯茶,我静静地坐在那里。老人咳嗽着,又睡下了。

一月份的日本,寒气逼人,我冷得浑身发抖。平尾根本不会到什么诹访去,但他到底在哪里,我也无从知晓,只能坐着等他回来再说……此刻的我是多么愚蠢可笑、可怜。这就是一周之前在羽田机场的一片欢呼声中接过花束、在闪光灯下露出满脸微笑、光鲜亮丽的电影明星—高峰秀子的真实形象!她不仅没有自己的家,连睡一个晚上的地方都没有,坐在潮湿的垫子上,冷得牙齿直颤抖,这就是真实的我。

在影片《纯情的卡门》中扮演一名脱衣舞舞女

“这下,你也懂得父母之恩了吧……”我的耳边一次又一次回响起养母说的这句话。

漫长、痛苦的黑夜过去了。早晨八点,平尾回来了。当他看到我身穿大衣呆坐在垫上时,吃惊得脸色都变了。我简要地跟他说明了昨天晚上的事情经过,请求他预支给我一些演出费,因为我身上连十日元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便住进了帝国饭店,这里的住宿费比自己的家还便宜,一天两千七百日元,这个价格我现在都记得。

我用平尾给我的钱首先买了一辆汽车,雇了一名司机。我在帝国饭店住的是单间,无法与随从丰子同住。因此,每天司机先去租借的车库取出汽车,再把丰子从寄宿的家中接到帝国饭店,然后再送我去制片厂。虽然饭店的住宿费比自己家里便宜,但对我来说,仍是一笔相当大的开支。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很焦虑:“啊,两千七百日元又没了。”司机和丰子的工资、丰子的伙食费和礼金、再加上我的住宿费和伙食费,以及其他各种开销……我的演出费刚到手,便立刻花光了。

两个月后,我从帝国饭店搬到了目黑区的雅叙园饭店,因为住宿费每天可以便宜二百日元,住宾馆在工作上还是不方便。我盘算着:“还是要买一套住房,接丰子过来同住,寄存在银行里的东西也必须取出来了。”于是,我决定买一套金融公库出售的住房。房价是九十五万日元,可以说很便宜,但房子不大,胶合板的墙壁,只有两居室,一间约十二平方米,一间约九平方米。搬进新居之后,我把丰子接来同住,让我生父的后妻松子看家,至此,我才总算松了口气。

我从法国旅行回来拍的第一部影片是根据高见顺的小说改编的《早晨的波纹》,这部小说曾在《朝日新闻》上连载,受到广泛好评。该片的导演是五所平之助,参加演出的有池部良、冈田英次和上原谦,他们是当时日本电影界的三大美男子。

这次出演《早晨的波纹》一片,我才与高见顺认识。他平易近人,经常来摄影棚。有时,他身穿一套很气派的藏青色西服,有时穿绸布上衣配和服裤裙。他也是个出众的美男子,甚至池部、冈田、上原三人合起来都没有他帅。他凝视的目光里有一种奇特的美。多年后有一次,在某个杂志举办的座谈会上,我坐他旁边。他不断皱眉,对我说:

“只要是尖的东西,我都害怕,铅笔尖、锥子、针,凡是尖的,我都怕。白色的墙壁我也怕,凡是白色的我都怕。”

恐怕那时他已病魔缠身,那消瘦苍白的脸,是他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我年轻的时候,曾十分喜欢他写的一部小说《在什么样的星星之下》,他那洒脱的文风和犀利的笔触曾使不少读者为之倾倒。然而,他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大映电影公司摄制的《稻妻》,是成濑巳喜男于一九五一年继《饭》之后,导演的又一部林芙美子的作品。从这一时期开始,成濑巳喜男先后共导演了六部林芙美子的作品,我出演了《稻妻》、《浮云》和《放浪记》这三部。

《稻妻》讲述了住在穷街陋巷里的人们的悠闲自在的日常生活和风土人情,是成濑巳喜男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与一九四六年摄制的《浦岛太郎的后裔》的风格截然不同,让人感受到他在执着地追求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一信念。作为演员来说,和他共事无忧无虑、心情舒畅。《稻妻》被选为这一年的日本最佳影片。

《纯情的卡门》是《卡门归乡》的姊妹篇,由木下惠介担任编剧和导演。该片的背景与《卡门归乡》完全不同,从农村变成了大城市,是一部通过一个失常的脱衣舞女,表达木下惠介特有的讽刺和诙谐感的喜剧。木下惠介的作品有时才气过剩、超越了观众的接受水平,显得过于不合常理,一九六〇年,他导演的根据深泽七郎的原作改编的《笛吹川》,就是这样一部作品。《纯情的卡门》也是上映两三年之后才得到人们的高度评价。

《笛吹川》是世界上第一部、恐怕也是最后一部使用非同寻常的摄影技术拍摄而成的影片。影片用黑白胶片拍摄完后,仅对那些强调作品主旨的镜头使用彩色。因此,它既不是彩色影片,也不算黑白影片。如果硬要归类的话,或许它是部水彩影片,或者可以称其为南画派电影。整个影片就像一幅文人画一样,只有部分画面使用了色彩……这种手法耗资巨大,松竹电影公司颇感吃惊。此后,世界上没有一部影片使用过这种手法。

这部影片在摄制过程中还使用了当时尚处于实验阶段的叠影镜头,即在摄影机镜头上套上一个乳白色的镜头,用来拍摄特写镜头。观众可能没有注意到,但的的确确,天才木下惠介的奇思妙想在这里也发挥了作用。我认为:《笛吹川》是木下惠介最重要的一部作品,也是日本电影中的一部杰出作品。

虽然《二十四只眼睛》、《女之园》以及《几度风雨几度秋》等影片获得了广泛好评,但很少反映导演的内心世界。《笛吹川》的原作者是深泽七郎,但却是一部彻底反映木下惠介的内心世界的作品;甚至可以说,它是木下惠介“人生观”的体现。总之,这部电影是一部高质量、最能体现出他的品格的作品。

从一九五一年至一九五五年的五年里,是战后日本电影大获丰收的一段时期。电影人的热情和自豪如火山般喷泻而出,耀眼夺目。导演以及所有从事电影相关工作的人们都在相互竞争,相互学习,为了拍出优秀的作品,在以往经验的基础上,不断精益求精,励精图治。

从右至左:《笛吹川》中的中村吉右卫门、岩下志麻和我

一九五二年,黑泽明拍了《生之欲》,沟口健二拍了被视为他一生的杰作—《西鹤一代女》。此外,今井正导演的《山神学校》、小津安二郎的《茶泡饭之味》、山本萨夫的《真空地带》、涩谷实的《本日休诊》等影片也相继上映。这些影片都是难分优劣、独具个性的优秀作品。一九五一年,黑泽明导演的《罗生门》荣获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电影人纷纷把目光转向了“国外”,个个干劲十足,制片厂内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一九五三年,陆续上映了今井正的《浊流》、成濑巳喜男的《兄妹》、沟口健二的《雨月物语》、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丰田四郎的《雁》、五所平之助的《看得见烟囱的地方》以及木下惠介的《日本的悲剧》。其中,《雨月物语》荣获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奖。

一九五四年,木下惠介的《二十四只眼睛》和《女之园》、黑泽明的《七武士》和沟口健二的《山椒大夫》上映。一九五五年,成濑巳喜男、今井正、黑泽明又分别导演了《浮云》、《这里有泉水》和《活人的记录》等片,那真是一个优秀作品层出不穷的年代。

作为一名演员,我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创作者用自己生命不断创作出优秀作品的时代,觉得非常自豪,也非常幸福。

为了创作出好的作品,电影人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地努力奋斗。而与此相反,我和养母之间的关系却日趋疏远恶化。我作为一名电影演员,不断受到好运的光顾,获得了不可计数的演技奖和奖状,花束多得抱不过来,插满了花瓶,连厨房里的铁桶也插着鲜花,鲜花竞相开放,香气四滥。

随着我长大成人,有了辨别是非的能力,养母似乎对我已经绝望,全身心地投入于经营自己的旅馆。当然,她还是不忘变着花样和名目来向我要钱,甚至以我是一个“冷漠的女儿”为由,向我的朋友借钱,绞尽脑汁地经营着旅馆。

养母没有上过学,只能用平假名写自己的名字,即便这旅馆是用我的钱建造起来的,但只要她能够堂堂正正地把它经营成一家吃住型旅馆,我还是会很惊讶,并向她表示敬意的。小时候,养母一年到头背着弟妹,穿着粗糙草鞋,为了学会几个字,从小学教室的窗户偷看学生们上课,养母的这种好强心和决心一直没有变,一直引领着她,养母以自己的方式,竭尽全力地过着她自己的人生。

我可不能光是感叹于养母的耐力,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我的拍片工作从未间断,我要再次奔走在如战场般的拍摄现场。

影片《看得见烟囱的地方》(一九五三年,新东宝电影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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